夏夜的风,带着白昼残留的燥热和草木蒸腾的湿气,慵懒地拂过城市。
蝉鸣在夜色中显得稀疏,取而代之的是远处马路传来的模糊车流声,以及公园深处偶尔响起的几声蛙鸣。
市立西郊公园依山而建,入口处有一段长长的、略显陈旧的石阶,蜿蜒向上,通向林木掩映的山顶观景台。
此刻已近深夜,公园里游人稀少,只有零星几个夜跑者或散步的情侣身影在远处晃动。
石阶两侧是茂密的香樟和女贞,树叶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低语,将路灯的光线切割得支离破碎。
木欣荣刚结束一场酣畅淋漓的篮球赛,额发被汗水浸湿成一绺一绺,随意地贴在饱满的额角。
他穿着宽松的运动背心和短裤,露出小麦色的、线条流畅的手臂和小腿。
肩上随意搭着一件湿透的球衣,手里拎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正一边用毛巾擦着汗,一边脚步轻快地从山顶沿着石阶往下走。
运动后的热气蒸腾着他,让他俊朗阳光的脸上带着运动特有的红晕和满足感。
他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流行歌,眼神明亮,像只精力充沛的大型犬。
一切都很好,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与简单。
他刚走到石阶中段,靠近一盏光线相对明亮的路灯时,脚步顿住了。
石阶下方,逆着光,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正拾级而上。
那人穿着和木欣荣同款、却显得格外不同的市立一中深蓝色夏季校服。
剪裁合体的校服衬衫一丝不苟地扣到领口最上一颗,外面套着同色的西装式校服外套,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仿佛刚从熨衣板上取下。
深蓝色的长裤笔直,裤线锋利,垂感极佳,衬得双腿修长。
他背着一个款式简约、质感上乘的黑色皮质双肩包,背带调整得恰到好处。
昏黄的路灯光线自他头顶斜斜洒落,首先照亮了他那头如同最深沉夜色般的黑色短发。
发丝修剪得清爽利落,每一根都服帖地待在应有的位置,在灯光下泛着健康而冰冷的光泽。
光线沿着他饱满光洁的额头、高挺笔直如刀削般的鼻梁向下移动,最终落在那张脸上。
那是一张令人过目难忘的脸。皮肤是久不见阳光的冷白色,在昏黄路灯下如同上好的冷玉雕琢而成,细腻得看不见一丝毛孔。
下颌线条清晰而冷硬,薄唇自然地抿着,没有一丝弧度,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淡漠。
而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
朝幽叶微微抬着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前方的石阶上,并未看向木欣荣。
但就在他抬眼的瞬间,路灯的光恰好捕捉到了那双眼眸的颜色。
不是常见的黑或棕,而是一种极其深邃、仿佛蕴藏着整个神秘星云的紫罗兰色。
那紫色极深,近乎于墨黑,却又在光线穿透时,折射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而华贵的幽光。
如同深冬寒夜里,凝结在紫罗兰花瓣上的最后一滴露珠,纯粹、剔透,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眼神平静无波,没有任何焦点,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人与物,落在某个遥不可及的、只有规则存在的维度。
那里面没有少年人的活力、好奇或疲惫,只有一片永恒的、冻结时空的沉寂。
他的步伐稳定而精准,每一步踏在石阶上的距离都仿佛经过最精密的计算,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身上,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将他周身那种生人勿近的凛冽气场衬托得更加鲜明。
木欣荣的脚步停在原地,手中的矿泉水瓶无意识地捏紧,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他脸上的笑容和轻松瞬间凝固了。
一股尖锐的、毫无来由的剧痛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木欣荣呼吸一窒,眼前瞬间闪过无数破碎、混乱、无法捕捉的画面:刺眼的白光湮灭一切,空间结构哀鸣崩断,令人灵魂冻结的黑暗原点,还有……
一个死死抱着某条手臂、小脸煞白、充满了巨大恐惧和绝望的自己。
那恐惧如此真实,如此深入骨髓,让他浑身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然而,就在这灭顶的恐惧感中,一些截然不同的、温暖而明亮的碎片,如同尖锐的玻璃渣,混杂着剧痛猛地刺入他的脑海。
他那低沉悦耳、却带着他从未听过的温柔磁性的声音,在他灵魂深处响起,如同情人间的呢喃:“木欣荣…别怕,我在。”
还有更清晰的,“……我会用我的规则,护你此生无忧。”
那声音带着一种绝对的、令人心安的承诺感。
他仿佛看到自己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动物,蜷缩在一个散发着凛冽气息却让他无比安心的怀里。
那怀抱虽然冰冷,却异常稳固,仿佛能隔绝世间一切风雨。
木欣荣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微凉的下巴抵在他发顶时,那份带着占有欲的温柔。
“呃……”一声短促的痛哼不受控制地从他喉咙里溢出。
木欣荣猛地抬手捂住胸口和太阳穴,额角瞬间渗出冷汗,高大的身体微微佝偻,仿佛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
是幻觉吗?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人产生如此清晰的、仿佛刻入骨髓的……爱恋记忆?
那温暖的指尖,那盛满星光的紫眸,那令人心安的承诺和怀抱……这一切,与眼前这个冰冷得如同机器的身影,怎么可能重叠?!
就在木欣荣因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和混乱记忆而僵直、冷汗涔涔的瞬间。
那道穿着深蓝校服、如同夜色凝聚而成的身影,已经踏上了与他同一高度的台阶,并且没有丝毫停顿地,朝着他迎面走来。
距离在急速缩短。
三米。
两米。
一米。
那股奇异的、仿佛来自宇宙真空深处的冰冷气息,混合着一种极其干净、如同初雪般的凛冽味道,清晰地拂过木欣荣的鼻尖。
嗡——!
木欣荣的脑海中仿佛炸开了一声无声的尖啸。
眼前的景象瞬间扭曲、碎裂!他仿佛置身于一个被彻底摧毁的空间!刺眼的光芒吞噬一切,狂暴的能量乱流撕扯着空间!
他看到自己死死抱着一条手臂,那条手臂的主人穿着黑色的衣服,身形挺拔如礁石,周身空间剧烈扭曲,无数细小的漆黑裂痕如同忠诚的毁灭仆从无声开合!
木欣荣拼命抬头,想要看清那个人的脸,想要寻求一丝庇护……他看到了!那是同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
只是此刻,那里面盛满的,不再是春日花田般的星光和爱意,而是宇宙深渊般的、纯粹的、冻结一切的漠然!
那眼神……如同扫描一件即将被丢弃的、无用的物品,没有任何波澜!
“不……不要……幽叶……” 木欣荣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带着浓重哭腔和巨大恐惧的低语,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巨大的、灭顶的恐惧感和一种被至爱之人彻底抛弃、否定的、撕心裂肺的剧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几乎要站立不稳。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和心碎中,在那双紫罗兰眼眸即将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
一种更加强烈、更加原始、更加无法抗拒的冲动,如同火山爆发般冲破了恐惧和心碎的牢笼!
那是源自灵魂最深处、对那份曾拥有过的、刻骨铭心的温暖的疯狂渴求!
不能让他走!不能就这样失去!
这个念头如此清晰,如此蛮横地占据了他的大脑!
身体比思维更快!就在那身影即将与他完全错身而过的刹那,木欣荣猛地伸出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那手腕的触感细腻如玉,却冷得像一块刚从极地冰川深处挖出的寒冰,瞬间冻得木欣荣指尖发麻。
木欣荣死死抓住,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仿佛抓住的不是一个陌生人的手腕,而是他正在飞速消散的、关于幸福的最后幻影!
“请等…等一下!” 木欣荣的声音嘶哑颤抖,带着浓重的喘息、无法掩饰的恐惧,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泣血的哀求。
他抬起头,目光死死锁住对方近在咫尺的侧脸,强迫自己迎向那双紫罗兰色的、如同深渊般的眼眸。
泪水已经在眼眶中疯狂打转。“求求你……等一下……”
那声“求求你”,卑微得如同尘埃。
那道身影停了下来。
朝幽叶微微侧过头,动作流畅而精准,带着一种非人的优雅。
路灯的光线落在他完美的侧脸上,在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旁投下深邃的阴影。
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平静地转向木欣荣,如同最高精度的扫描仪聚焦在一个突然出现的、干扰程序的错误代码上。
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被打扰的不耐,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纯粹的漠然。
那目光落在木欣荣抓着他手腕的手上又缓缓移向木欣荣因恐惧、心碎和哀求而扭曲的、泪光闪烁的脸庞。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歇斯底里的陌生人。
“放手。”声音响起,如同冰晶碎裂,清冽、悦耳,却带着能冻结血液的绝对零度。
没有一丝情绪波动,仅仅是陈述一个必须执行的指令。
这冰冷的两个字,像两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木欣荣已经千疮百孔的心脏。
这冰冷的声音和眼神,像一盆液氮当头浇下,让木欣荣浑身剧烈一颤。
抓住对方手腕的手指下意识地松了松,但那份源自灵魂最深处、对失去那份“记忆中的温暖”的巨大恐惧,让他依旧没有完全松开。
“我……”木欣荣艰难地吞咽着,喉结滚动,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我们……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他问出这句话,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答案。是期待对方承认这可怕的熟悉感和那些甜蜜的碎片?
还是期待他否认,好让自己彻底坠入绝望的深渊,证明那些幸福只是自己臆想的泡影?
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如同冻结了亿万年的深湖冰面,没有任何涟漪。
目光极其缓慢地扫过木欣荣布满冷汗的额头,扫过他因巨大痛苦和泪水而通红的眼眶,扫过他颤抖的、失去血色的嘴唇,最后落在他依旧固执地、微微扣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昏黄的路灯下蔓延。
夜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远处模糊的车流声,都仿佛被无限放大,又像是彻底消失。
终于,那紧抿的、如同刀锋般冰冷的薄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清晰、冰冷、斩钉截铁、如同最终审判般、彻底碾碎所有幻想的两个字,从那薄唇中吐出:
“没有。”
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宇宙终极法则的冰冷宣判,瞬间将木欣荣所有残存的勇气、幻想和关于温暖的碎片记忆,彻底击得粉碎!
话音落下的瞬间,朝幽叶手腕极其轻微却不容抗拒地一抖,一股冰冷的、仿佛能冻结灵魂本源的力量瞬间拂过木欣荣的手指。
“呃!” 木欣荣如同被绝对零度的射线击中,手指瞬间麻痹、剧痛,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那股冰冷的力量仿佛顺着指尖蔓延到心脏,将他最后一丝热气都冻结了。
朝幽叶不再看他一眼,仿佛眼前的少年只是一团需要被清除的、无意义的错误数据。
他极其自然地收回目光,没有丝毫停顿,也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迈开脚步,继续沿着石阶向上走去。
深蓝色的校服衣摆随着他利落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冽的、斩断所有过往与可能的弧线。
步履依旧稳定精准,背影在昏黄的路灯光线下,显得愈发孤绝、挺拔。
如同走向永恒寂灭的黑色石碑,将他曾经承诺要守护的“此生无忧”,连同那些甜蜜的记忆碎片,彻底抛在身后冰冷的石阶上。
“没……没有……” 木欣荣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脸色惨白如死灰。
手腕处还残留着那刺骨的冰冷和麻痹的剧痛,心脏的位置却像是被那两个字狠狠剜走了一大块,只剩下一个灌满了冰冷绝望和永恒死寂的巨大空洞。
那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此刻不再是尖锐,而是变成了一种弥漫性的、吞噬一切的、令人窒息的冰冷麻木。
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无法言喻的、仿佛被整个世界、被自己最深爱的存在彻底否定和抛弃的灭顶委屈感,如同冰冷的宇宙尘埃,瞬间将他彻底掩埋。
木欣荣猛地抬手捂住仿佛被冰封住、不再跳动的心脏位置,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
他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重重后退一步,脊背狠狠撞在了冰冷的石阶扶手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眼前彻底被黑暗和旋转的雪花点占据。
那些刚刚闪现的甜蜜碎片——温柔的指尖、盛满星光的紫眸、令人心安的承诺和怀抱——在“没有”这两个字的冰冷审判下,如同被投入硫酸的照片,瞬间扭曲、溶解、化为灰烬!
只剩下毁灭的白光、冰冷的俯视和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与绝望,无比清晰地烙印在灵魂深处!
“呜哇——!” 一声再也压抑不住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充满了绝望心碎和巨大委屈的痛哭,终于冲破了木欣荣的喉咙。
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从他通红的眼眶中奔流而出,瞬间模糊了整个世界。
木欣荣再也顾不得任何形象,高大的身体沿着冰冷的石阶扶手无力地滑坐下去,蜷缩成一团,额头抵着同样冰冷的石阶边缘,肩膀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粗糙的石阶表面,裂开一片片深色的、绝望的痕迹。
他像个被全世界遗弃、连自己最珍视的回忆都被证明是虚假的孩子,在无人的夜色里,为一段被彻底抹杀、被冰冷否认的、曾经无比恩爱幸福的过往,嚎啕大哭。
那哭声破碎、绝望、充满了灵魂被撕裂的剧痛,在寂静的公园石阶上回荡,显得格外凄凉。
路灯昏黄的光线,将木欣荣蜷缩在冰冷石阶上、痛哭失声的孤独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影子扭曲变形,如同他此刻破碎的灵魂。
而他上方,那道深蓝色的、孤绝挺拔的身影,早已无声地融入了更高处台阶的浓重阴影之中。
没有一丝停顿,没有一丝留恋,如同从未出现过,也从未承诺过要用规则护谁“此生无忧”。
石阶上方,阴影深处。
朝幽叶的脚步依旧稳定,精准,如同设定好的程序。
紫罗兰色的眼眸深处,那片冻结的宇宙似乎依旧沉寂无波,仿佛刚才那场足以撕裂灵魂的相遇从未发生。
然而,在他垂在身侧、掩藏在深蓝校服袖口下的那只骨节分明、冷白如玉的手,却在无人可见的阴影里,几不可察地、极其短暂地蜷缩了一下指尖。
那蜷缩的力度,带着一种仿佛要捏碎什么的……僵硬?
仅仅是一瞬。
随即,那手便恢复了绝对的平稳,如同最精密的机械部件。
他步履不停,身影彻底消失在林木掩映的、更深更冷的黑暗里,走向规则化身永恒的、无垠的沉寂。
那冰冷的背影,没有一丝属于“朝幽叶”的温度,只有属于“规则化身”的、绝对的虚无。
昏黄的路灯下,只余下木欣荣绝望的、心碎的痛哭声,在寂静的公园石阶上,低低回荡,如同夏日终曲里,一段被冰冷规则彻底碾碎的、关于恩爱幸福的、永恒的陌路悲歌。
那些曾经存在过的温暖与星光,终究被一句“没有”,打入了永恒的遗忘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