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雨露纷纷。通海王城之内,有一个白衣老者,手撑木伞,脚踩木屐,咯吱咯吱地行走在王城大道上。
身边经过的妖群,巡逻的妖卒好像都看不见他,就连木屐发出的声音,都在他们脑子里变得理所当然。
似乎王城之内,有这么个白衣老者,脚踩木屐而行,已有千万年矣。
通海在寝宫里睁开双目,三步并作两步飞起,就连脚上鞋子只穿了一只也毫不在意。在宫女护卫瞠目结舌的目光中,通海圣王跑到王宫门口,冲着白衣老者直挺挺跪下。
哗啦啦一声,王宫内外跪了一地的妖怪。能让一位圣王不顾礼仪地下跪迎接,在这通海王城,除了白泽,又有何人?
白泽笑眯眯拍拍外孙肩膀,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趿拉着木屐,向大殿内行去。一路上,只有咯吱咯吱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回响。
通海低着头,亦步亦趋跟在外祖身后,悄悄屏退左右。
白泽随意张望,也不挑那王位,只在一旁找个椅子坐下。轻轻挑起长眉,面容慈祥:“斩三尸没成功?”
通海妖冶的眼睛中写满惧色,扑通一声再次跪倒,膝行向前,哭道:“不知道夫诸用了什么法子,竟让我的三尸火并不菁纯?”说着,右手一张,一团黑色幽火便浮在掌心。
白泽只是斜睨一眼,就不再看,慨叹道:“没想到夫诸之事,真有九阴推波助澜。我还道这孩子亲近黄泉,没想到是厄水主动上门。原来那么久以前,老东西就在算计我了。”
通海闻言不敢抬头,已知道自己的本命火出了什么问题。看着外祖神色,小心翼翼开口:“外祖,烛龙都欺负到您头上了,您还?”
白泽哈哈大笑,空旷的大殿里响起无数回声。好半晌,白发老者才笑眯眯开口,眼睛里闪过一抹得色:“烛龙自以为能洞察阴阳,修为通天,就连娘娘也不怎么放在眼中,总想着挑战她的位子。”说着,像是想起什么好笑之事,又是一阵大笑。
好半晌,他停下笑声,看着外孙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后来我配合娘娘,剜去他的双目。将他的一只眼睛封在太阳里,一只封在月亮中。让他看尽傲来百态,却不自知。哈哈哈哈哈。”
通海听到这隐秘往事,却是从尾椎骨上升起一层寒意,瞬间席卷全身。他陪着笑,又不敢大笑,只能发出嘿嘿呵呵的古怪声音。笑了一会儿,才有些紧张的搓着双手,说道:“但是广源城黄昱拿着他的信物与我合作,您是答应了的啊。”
白泽不置可否,一只手绕着长眉打了个圈儿,似乎有些苦恼,又道:“这次蓬莱的事儿,我倒有些纠结。到底是跟他一起呢?还是扯一下他的后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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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丹穴山上,一株株梧桐木撑天而起。万亩良田中,各色大棚参差林立,其内有百花争芳斗艳。天空中更有各色百鸟成群结队,欢鸣而飞。
丹穴山下,有大江横流,波光粼粼。这里就是闻名遐迩的凰华老祖的道场。
在最高的梧桐之上,一只五色大鸟披着华贵的羽毛,口作人言:“蓬莱出世,各方蠢蠢欲动。玄鸟,你作为我族智者,有何可以教我?”
身前树杈上,一只散发着玄黑色光晕的雀鸟张开翅膀,低头行礼,说道:“圣祖,虽然大家都说蓬莱之中藏着建舟娘娘的秘密。但我族作为娘娘的忠实拥护者,不宜参与到这纷争当中。”
说着玄鸟略作停顿,又爽快说道:“再说大王所持阳极孕生之道,不便与那九幽之贼见面。您还是不要想着去了。”
凰华略一沉吟,在梧桐枝上左右踱步:“正因为此,昨夜蓬莱现世之时,我才心中忐忑。当日围攻楚阳之时,就因为是烛龙主导,我才主动退避。如今一退再退,倒让别人以为我怕了他。”
玄鸟单翅挥动,瞳孔中闪过一道玄奥图案,她定睛许久之后才苦笑劝道:“圣祖,我已占卜过了,此行不详。再说以您的能力,已然不死不灭,参与这夺取天地造化权柄的事情,得不偿失啊。且看娘娘作何示下吧。”
凰华叹息一声,轻轻低下头颅,赤红冠羽轻轻晃动,如风中一朵华贵的花。轻声道:“我不去倒还罢了,毕方那孩子何在?她可代我一去,至少别让九阴拿到些什么。”
玄鸟继续说道:“毕方圣祖前段日子寻那饕餮打架去了,据说是饕餮吃了她不少子民。”
凰华面色一怔,怒道:“有这事?为何鹊儿没有告诉我?”
玄鸟无可奈何解释道:“鹊儿报喜不报忧,您又不是不知道。”
凰华终是没忍心责罚喜鹊,高亢长鸣之后飞到半空。看向远处一个方向,千里传音:“死猴子,蓬莱出世,我担心烛龙使坏,请你相助。”
遥遥传来尖声回应:“死鸟,还是这般贪生怕死。老子去凑凑热闹。”
凰华转身轻轻在尾羽之中挑出一支最鲜艳的,不顾玄鸟劝阻,一口啄下。
口中念念有词:“范小友,得你指点百花百草的养殖之法,对我生之道又有新的启发。如今那旋涡似乎向着你而去,我以此羽,赐你一次不死神通。”
话音一落,那支绚丽羽毛就凭空消失在空中。而整个丹穴山中,似乎丰富的色彩都减弱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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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水而下,千漳河中。两条如蚯蚓一般的幼小爬虫在水中随波而下。
一贯险峻湍急的激流变得平缓,向着两只长虫送上最卑微的臣服。过往水族全部如冰雕一般,大气都不敢喘。一股淡淡的龙威,自千漳河上轻轻散开,千里之内,竟没有一只妖兽敢来河里饮水。
应龙通体雪白,以神识传音道:“堂哥,你真确定那蓬莱之中藏有建舟成神的秘密?”
烛龙通体血红,双目紧闭,回道:“自然。只是这一等一的洞天,不好强破。只有看看规则机缘。”
应龙一声轻笑:“有我们两人在此,什么机缘也应该是咱们的。就算是哪个小辈侥幸进到里边,出来之后也该乖乖将宝物奉上,有什么可担心的。”
烛龙冷哼一声:“小辈小辈,你吃小辈的亏还不多吗?”
应龙笑声戛然而止,怒道:“那犬子,如若这次真敢插手,定叫他剥皮抽筋,以解我心头之恨。”
烛龙嘿嘿一笑,没再提这个伤疤。好半晌,幽幽问道:“白泽必至,搞不好还会叫来夔牛,不得不防。你知会饕餮、穷奇没有?”
“饕餮和毕方对上了,这次肯定来不了。穷奇跟陆吾一直在纠缠,说是会派来两位顶级妖圣助我们。”
烛龙听到这里,突然五指一张,掐住应龙喉咙,冷冷道:“这么看来,当日我被算计之时,你们都打着隔岸观火的意思。怎么,这次又准备背刺我?”
应龙被掐住喉咙,却丝毫不慌张,只是发出几声怪笑,吊儿郎当回道:“我的好哥哥,当年你带头与楚阳一战,当场死了青龙、朱雀和梼杌,大家不恨你才怪。再加上娘娘说你妄测天机,想要夺她权柄,大家自是不会再服你。”
“哼哼,往事已矣,如今你们几个的心思都不难猜。饕餮那憨货不提,穷奇指定是借着陆吾演戏。陆吾是个敝帚自珍的性子,上次不参与,这次更不会涉险。你且再传讯与穷奇,我欲夺得蓬莱仙山之内的秘密,速来相助。我以九幽黄泉为誓,必不负你们。”
应龙眼中露出嘲讽,看着烛龙瞎了的双眼,慢悠悠道:“好哥哥,你不负我们也就罢了,你就不怕我们负了你?”说着嘴巴里又是一阵怪笑,揶揄道:“你现在这副样子,不担心已经中了我的毒吗?”
烛龙脸上没有丝毫慌乱,以无珠双目看向应龙,笑道:“你那玩意早就流毒天下了,谁不曾中你的毒?就算是建舟怕也中了。只是,你确定毒得死我们吗?”
应龙脸色骤变,收回目光,再不去瞧自己的堂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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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中城是由一件破损神器“真皇钟”所化。
阳光透过斑驳钟身,一簇一簇洒在巨大的城池上。
巨钟顶部,坐着一个老人,身体已然枯瘦如柴,只剩下双目还炯炯发亮。他面朝东南方向,轻轻发出一声喟叹,信手一招,一只白色纸鹤就出现在掌心。
他轻轻念道:“蓬莱出世,真皇钟震颤不停。说不得我得带着君年去走一遭广源,也好收收广源的心。”然后伸出枯瘦手指一点,那只纸鹤就消失不见。
不一会儿,纸鹤飞回,在他身前口出人言:“掌门说,您尽管去,他会来看着天中城。广源那边有骆紫阳师弟,您可随时差遣。”
老人点点头,将纸鹤收回袖中,缓缓站起。
当他站起身来,黑衣在风中猎猎,再也不是那垂垂老矣的形象,反而像是一只狮子站起,透出通天威压。正是人族第一高手,陈实。
陈实将头上散乱的白发随意扎一个道髻,从千丈巨钟上一跃而下。身影在空中如大鸟般盘旋两圈,又在钟身上找个巨大裂口,稳稳落入城池中。
真皇钟上似有蓝色电光如涟漪一般一闪而逝。
陈实在城中一个简朴民宅中露出身形,看向一位剑眉虎目的中年读书人。这人虽然衣着简朴,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温润如玉的气息。手中捧着一卷书,正在仔细阅读,觉察到有人到来,便放下书,脸上露出和煦笑意。
见到陈实,他眉毛微微一挑,似乎有些惊讶,正色躬身行礼,说道:“徒儿见过师父。”
陈实看着这个苦心栽培的徒弟,眼神中露出欣慰之意,笑道:“且随为师走一遭广源。”
这中年读书人听到广源二字,眼中潭水荡起涟漪,有些惊讶又有些怅然。最终温和一笑,回道:“谨遵师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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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摇山中,有人还未苏醒。
萌萌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楚门之内并不广袤,无非是方圆百里的一座大山而已。可是两个神念强者,竟然消失在其中一整晚。
其间,萌萌自己不放心,也已神识探入楚门之内,不过盏茶时间就已犁地三尺。
人呢?
难不成两个男人看对了眼,跑哪里喝酒去了?
苏思若却丝毫不慌,摸着萌萌的脑袋不断安慰。好在两人躯体都一如往常,没有任何变化。
欧阳海一觉醒来,发觉自己还在躺椅上,居然没有人背他入屋,嘟哝两句,又沉沉睡去。
项羽早在一旁,命弟子收拾妥当,开始严格的武道训练。如今这些弟子,都是身负千斤以上,不但纵跃如飞,还能严格按照他的要求,执行各种战术动作。
每个弟子眉心中间,都隐隐露出念虫的白光,与他们共同修炼。如果木求鱼此时睁开眼,看到这些念虫,也要慨叹这华夏武馆的豪奢。
教官什么时候醒,项羽相信他自有决策。这些年浴血同袍,他早对范子瑜的能力深信不疑,更不会觉得以神念一道而论,会有什么妖族圣祖能稳赢教官。一念天地法共有七层,教官已经达到前所未有的六层水平,怕是当年的乔千宇也是赶不上范子瑜的。
就在萌萌有些生气,苏思若好言劝慰的时候,山谷中间,不知何时飘出个红衣丫头。小家伙看到萌萌,冲过来两手揪住她脸蛋,往两边一拉,发出桀桀怪笑。
苏思若心中一惊,挥掌打去,却不料那个丫头人影一闪,已经抱着萌萌出现在欧阳海肚子上。使劲一脚踩下,小姑娘大喊一声:“项羽,接住我。”就像踩了弹簧一般飞向项羽。
欧阳海哎呦一声,揉着肚子坐起,茫然四顾。
苏思若眉头一展,已经猜出这丫头是谁,不由喜上眉梢。
项羽看到红衣丫头,脸上露出尴尬,慌忙伸出双手接住,还不忘对弟子大喝:“听我指令,全体向后转。”
众弟子忍着笑,整整齐齐转过身,只有一个个肩膀上下抖动。
红衣丫头揪着项羽的鼻子,随手拔下两根胡须,左右仔细看看,笑着说道,“小羽儿,想我没有?”除了朱飞飞,更是何人?
项羽已经被这丫头折腾过多次,驾轻就熟,将小丫头抱到范子瑜身边,大声说道:“快看,你爹被木求鱼抓走了。”然后似乎还怕这丫头找上自己,手指指向苏思若,“那个以后可能是你干娘。”
话音刚落,小丫头的脑袋立刻扭转一百八十度,将萌萌丢上项羽肩头,大摇大摆走到苏思若跟前。
萌萌捏紧拳头,暗暗打气加油,也不知道是给哪一方。
欧阳海眼神发直,突然来了精神。嘶,这一幕,真像闺女见后妈啊,好看好看。
苏思若却噗嗤一笑,走到朱飞飞面前,抱拳为礼,笑道:“小女子苏思若见过飞飞女侠。”
朱飞飞眼睛瞬间亮起,变成两道月牙,脸上却依旧装作杀气腾腾。走到苏思若跟前,左右打量一番,突然大叫一声:“娘亲!”
萌萌撇撇嘴,出声骂道:“臭飞飞,先过来救你爹。”语气硬邦邦的,似乎连带对范子瑜都有怒意。
朱飞飞挠挠脑袋,转头看看萌萌,说道:“他这不回来了嘛。”
众人齐齐看向范子瑜,却见他双目眯起,脸上挂着幸福笑意。而一旁的木求鱼,也是脸色温煦,看向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