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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妹妹怎么样了?”

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器,这是龙语默从无边黑暗中挣扎回人间,撬开沉重眼皮后,挤出的第一句话。混沌的意识尚未完全归位,腰腹间残留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但他仿佛感受不到,只是急切地撑起沉重的上半身,目光如同溺水者搜寻浮木,在周围模糊晃动的黑色人影中急切地逡巡。

“抱歉,”一个低沉而克制的声音响起,来自那个将他从死亡边缘带回的、黑袍绣龙的男子。他站在床榻边,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冷峻,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此刻沉淀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我们的人仔细搜寻了你倒下的区域及周边山林……并没有找到令妹的踪迹。”

“这不可能!”龙语默猛地拔高了音量,牵扯到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却固执地嘶吼着,“她……她当时在我身后!她的位置比我更安全!她应该……她应该比我更有机会活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硬生生抠出来,带着绝望的咸腥气。他无法接受,自己拼死拖延换来的,竟是妹妹的杳无音信。

“请节哀。”男子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像一块巨石压在龙语默心头,“现在,该干正事了。”

“正事?”龙语默茫然地重复,意识还沉浸在妹妹失踪的恐慌中。

“不错,”男子微微颔首,目光锐利地穿透龙语默眼中的迷茫,“替你的父母收尸。”

“收尸”二字,如同两道裹挟着万钧雷霆的冰锥,狠狠凿穿了龙语默摇摇欲坠的心防。父母……那两张温暖慈祥的面容瞬间在脑海中碎裂!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天灵盖,冻结了血液,凝固了呼吸。他猛地反应过来,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巨大的、足以碾碎灵魂的悲伤如同海啸般轰然将他淹没。

“爸……妈……”破碎的音节从颤抖的唇齿间溢出,带着难以置信的悲鸣。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巨大的痛苦扭曲了他的五官,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混合着冷汗滑落。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吗?”他喃喃自语,声音空洞得像是从深渊里飘出,“就剩我一人?爸……妈……妹妹……我……我无脸活着!是我……是我没能护住他们……”自责的毒蛇疯狂噬咬着他的心脏,绝望的黑暗如同粘稠的沼泽,要将他彻底拖入毁灭的深渊。他猛地抬头,眼中是骇人的、失去所有光彩的死寂,一种决绝的、自我了断的疯狂在其中凝聚。

“请你冷静下来!”一直守候在旁的龙家直系成员——一位面容沉稳、眼神中带着历经沧桑后悲悯的中年人——一个箭步上前,双手用力按住龙语默剧烈颤抖的肩膀,声音低沉却带着磐石般的重量:

“请不要辜负!最起码,不要辜负你父母用生命为你换来的机会!他们的牺牲,难道是为了让你此刻放弃吗?”他直视着龙语默空洞绝望的双眼,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击在对方濒临崩溃的心弦上。

“你妹妹,她只是失踪,并非确认死亡!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你就必须活下去!如果你父母在天有灵,看到你这般模样,该是何等痛心?如果你妹妹真的还活着,那么这天地之间,她就只剩下你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了!你忍心让她独自面对这残酷的世道吗?活下去!为了他们,也为了那可能还在某处挣扎求生的妹妹,你必须活下去!”

中年人的话语,如同在绝望的冰原上点燃了一簇微弱的火苗。龙语默剧烈颤抖的身体似乎僵住了,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疯狂的光芒剧烈地闪烁、挣扎,最终被一种更深沉、更痛苦的茫然所取代。

活下去……为了可能还活着的妹妹……这个念头,像一根无形的绳索,勉强捆住了他即将坠入深渊的灵魂。他不再挣扎,只是任由滚烫的泪水无声地冲刷着脸颊,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下去,只剩下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在喉间滚动。

……

冰冷的雨,似乎永无休止。它不再是帘幕,而是亿万根冰冷的银针,无情地刺穿着泥泞的大地,也刺穿着生者的心。战场遗迹如同被巨兽蹂躏过的疮疤,泥浆不再是褐色,而是被鲜血反复浸染、又被雨水稀释冲刷后形成的,一种令人作呕的暗红,如同凝固的、腐败的血块。

龙语默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这片炼狱般的泥泞中。每一次抬脚,靴底都会带起粘稠的、泛着血沫的泥浆,每一次落脚,脚下便会传来令人牙酸的、细碎的“咔嚓”声——那是尚未清理干净的、被无数人踩踏过的骸骨碎片,在泥泞中断裂的声响,如同亡魂最后的呻吟。

他看见龙家的侍从们,如同沉默的幽灵,在尸山血雨中穿行。他们穿着特制的油布雨披,戴着薄如蝉翼、却能隔绝污秽与毒气的鲛绡手套,正用特制的青铜镊子,小心翼翼地从腐肉与泥泞的混合物中,夹取出一块块或大或小、沾满污秽的碎骨。动作精准而冷酷,带着一种处理祭品般的仪式感。

在他们上方,一面巴掌大小、通体暗金色的古朴罗盘悬浮在半空。罗盘表面刻满了繁复的、如同龙鳞般的符文,此刻正散发着微弱却稳定的金光。罗盘中央的指针并非寻常磁针,而是一根细如发丝的、半透明的晶体,此刻正以惊人的频率疯狂震颤着,发出尖锐而持续的“嗡嗡”蜂鸣——那是龙家秘传的“鉴龙仪”,对流淌着龙家血脉的遗骨有着超乎寻常的感应。

“左数第三块盆骨碎片,”一个侍从用毫无起伏的声调报告,他手中的青铜镊子正夹着一块沾着黄白脑浆、形状尚算完整的骨片,“经‘鉴龙仪’三次共鸣确认,能量纹路匹配度九成七,确认是……龙月明的遗骸。”

他将骨片放入旁边侍从捧着的琉璃盒中。那琉璃盒剔透晶莹,内壁刻着细密的符文,盒底铺着一层雪白柔软、浸透了特殊药水的雪蚕丝,用以保存和净化遗骨。

龙月明……父亲的名字!

龙语默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狠狠砸中。他踉跄着,如同疯魔般扑向那个捧着琉璃盒的侍从,十指死死抠进琉璃盒边缘冰冷繁复的雕花纹路里,指甲瞬间崩裂,渗出鲜血。

“这不可能!”他嘶声咆哮,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抗拒而扭曲变形,“父亲……父亲他明明穿着黑玄龙鸣袍!那件袍水火不侵,刀枪难破!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只剩下一块……”他盯着盒中那块孤零零的、沾着污秽的骨片,后面的话如同鱼刺般死死卡在喉咙里,噎得他几乎窒息。

捧着琉璃盒的侍从沉默着,没有挣扎,只是缓缓抬起另一只手。他手中握着的,是半截边缘扭曲焦黑、布满裂痕的金属残片。残片边缘,还粘连着一小块被高温烤焦、蜷缩发黑的皮肤组织。

虽然面目全非,但那残片上残留的、被烟火熏燎过的独特暗色龙鳞纹路,却如同最残酷的烙印,狠狠地灼伤了龙语默的眼睛。

黑玄龙鸣袍……父亲的战袍……竟被摧毁至此!

巨大的眩晕感瞬间攫住了他。就在这时,十步开外,一具被压在尸堆下层的尸体因为上层的塌陷而显露出来。那是一具残缺不全的女尸,身上残破的素银色襦裙,在暗红泥泞和灰黑血污的映衬下,刺眼得如同月光下的霜雪。

龙语默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他死死地盯着那女尸血肉模糊的头部——一支通体翠绿、簪头雕刻着栩栩如生并蒂莲花的翡翠步摇,正斜斜地插在那团模糊的、被重物砸烂的血肉之中!

那朵象征着夫妻恩爱、永不分离的并蒂莲,此刻正浸泡在从颅腔里溢出的、黄浊粘稠的脑浆里,鲜艳欲滴的翠色被染上污秽,透着一股妖异的死气。

那是母亲最心爱的步摇!是她与父亲定情时的信物!她曾说,要戴着它,看着他和妹妹成家立业……

“娘——!”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撕裂了雨幕。龙语默双膝如同被无形的巨斧斩断,重重地砸进冰冷刺骨、混杂着骨渣和脑浆的泥水里。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沾满污泥和血污的手指,颤抖着、痉挛着,触碰到那素银襦裙冰冷的碎片。指尖传来的触感,是襦裙下支离破碎、如同被巨兽啃噬践踏过的肋骨!那些断裂的骨头,参差不齐地刺出皮肉,像是被遗弃在屠夫砧板上的鱼刺,冰冷地诉说着死前承受的恐怖力量。

“龙语默,请退后!”负责警戒的龙家成员腰间悬挂的铜铃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啸!只见那女尸旁边的尸堆猛地一阵蠕动,一具只剩下上半身、腹腔破裂、肠子拖曳在外的武士残躯,竟凭着最后的本能,用仅存的一只手抓着一柄断刀,嘶吼着从尸堆里爬了出来,腐烂的独眼死死盯住近在咫尺的龙语默!

然而,龙语默仿佛失去了所有感知。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如同护崽的母兽,猛地扑上去,用整个身体死死抱住了母亲那具穿着素银襦裙的残破躯体!腥臭的血水和冰冷的泥浆瞬间浸透了他的前襟,他不管不顾,双臂如同铁箍般收紧,仿佛要将母亲冰冷破碎的身体重新捂热。

温热的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顺着他扭曲的脸颊滑落,滴在那早已被血污浸透的素银襦裙上,将那朵浸泡在脑浆中的并蒂莲,染成了更加妖异、更加绝望的紫红色。

“嗤啦!”龙家高手的玄铁钩爪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精准地勾穿了那半截武士的头颅,将其狠狠钉死在泥泞中。就在钩爪收回的刹那,龙语默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武士狰狞张开、残留着污血和碎肉的嘴——

他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在那武士断裂的、沾满血污的牙齿缝隙间,赫然卡着一小块带着皮肉、边缘碎裂的人类颌骨碎片!而在那武士另一只断腕处,一根断裂的、指甲缝隙里满是黑泥的手指上,竟粘黏着半颗浑浊的、带着熟悉睫毛轮廓的眼球!

那是……母亲的下颌骨!那是……母亲的眼球!

“呕——!”龙语默再也无法抑制,胃里翻江倒海,混合着胆汁和血丝的秽物狂喷而出。他死死抱着母亲的残躯,身体如同寒风中的落叶般剧烈地痉挛、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绝望嘶鸣。

……

三百步外,一片被暴雨冲刷得枝叶低垂的山毛榉林中。

凤樱啼(龙啼樱)整个人如同被钉在了原地。改良过的鹰眼镜片紧紧扣在眼前,冰冷的金属边框深深嵌入她的皮肉。她的十指死死抠着粗糙潮湿的树皮,指甲早已翻裂,渗出的鲜血混着树皮下的汁液,在掌心蜿蜒成暗红粘稠的小溪。镜片里,那个跪趴在母亲尸骸上剧烈痉挛的背影,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烫在她的灵魂深处!

那是她熟悉的颤抖!是幼时在龙家祠堂,被严厉的父亲责罚后,她躲在供桌下偷偷哭泣时,哥哥找到她,抱着她无声安慰时,她在他怀里感受到的、那种压抑的、无助的颤抖!一模一样!

当琉璃盒中第七块属于父亲的骨片被侍从用特制药水小心淋洒,骨片表面瞬间被激发出道道如同活物般游走的暗金色龙纹时——

“噗!”凤樱啼的喉咙猛地一甜,一股浓烈的铁锈味瞬间充斥口腔!镜片里的画面开始剧烈地扭曲、晃动,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她看见侍从们正用细长的银针,极其小心地从一具敌人碎裂的髌骨缝隙里,一点点挑出几粒极其微小的、沾染着黑红血污的骨渣碎末。那些细小的碎末,在灰暗的雨幕下,竟反常地泛着一种如同深海珍珠母贝般温润而诡异的光泽。那是父亲的指骨!被敌人嚼碎咽下,又被秘法探测到,从胃袋深处挖出的遗骸!

“爹——!”一声凄厉到无声的呐喊在她灵魂深处炸响!镜片外,龙语默的额头如同失控的撞锤,带着绝望的巨力,狠狠撞在盛放着父亲骨片的琉璃盒边缘!坚硬的琉璃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盒子剧烈晃动,骨片在药水中震颤。

侍从们惊呼着冲上前想要搀扶,却骇然发现,他们的少主龙语默,正颤抖着伸出手,从母亲那碎裂的下颌骨残骸旁,捡起半颗断裂的、带着牙根和暗红色牙床组织的臼齿!他看也没看,如同着魔般,竟将那半颗属于母亲的断齿,连同上面粘连的血肉组织,死死地塞进了自己嘴里!牙齿用力地咬合着,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声,仿佛要将母亲的痛苦和存在,一同嚼碎、吞咽下去!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尸堆的表面,将凝固的血块和腐败的脂肪层重新冲开,形成无数道混着黄白骨髓和油脂的、粘稠的乳白色溪流,蜿蜒流淌在暗红的泥浆地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味。

当“鉴龙仪”再次发出刺耳的蜂鸣,指引着侍从从一个被开膛破肚的武士胃袋的秽物中,精准地找出了那半截带着清晰暗金龙纹的指骨时——

“吼——!!!”龙语默终于彻底崩溃了!那不再是人类的嘶吼,而是被逼入绝境、目睹至亲被如此践踏后,从灵魂最深处爆发出的、如同洪荒凶兽般的咆哮!他猛地抓起手边一柄沾满泥浆、刃口崩缺的断剑,双目赤红如血,如同疯魔般扑向那具早已死透、被开膛破肚的武士尸体,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劈砍!剁!刺!斩!每一次挥砍都伴随着歇斯底里的嚎叫,泥浆和碎肉、骨渣随着断剑的挥舞四处飞溅!仿佛要将那尸体连同这残酷的世界一起,剁成齑粉!

山毛榉苦涩的汁液,顺着凤樱啼掌心的伤口,混合着鲜血渗入她的身体。镜片里,她看到四个强壮的龙家侍从扑了上去,七手八脚地将陷入狂暴的兄长死死按倒在冰冷污秽的泥地里!他沾满脑浆和污泥的乌黑长发,凌乱地黏在因极度痛苦和愤怒而彻底扭曲的面容上。就在这时,她手中那副经过特殊改造的鹰眼镜片,透视功能被无意中触发!

视线瞬间穿透了皮肉和污秽。她看见一名侍从正小心翼翼地捧起一片相对完整的、边缘碎裂的胸骨。那胸骨在灰暗的雨幕下,竟隐隐透出一种非金非玉、如同千年青铜器般的、内敛而沉重的幽暗光泽!

那是龙族血脉深度觉醒者的特征!唯有至亲陨落时,其遗骨才会短暂显现这种“龙骨化”的异象!

当侍从长手持一把特制的、刃口泛着幽蓝光芒的银质小刀,开始极其仔细地刮取那片胸骨内侧表面时——凤樱啼的呼吸骤然停止!

在透视的视野下,那胸骨内侧,被刮取的部位,赫然刻着一行行极其细小的、熟悉的字迹!那是父亲龙月明的笔迹!是他当年握着年幼的她和哥哥的手,在书房里,一笔一划教他们认字时,刻下的……他们兄妹俩的生辰八字!

“爹……您……”凤樱啼的心瞬间被撕裂!原来父亲至死,都在用自己的骨,铭刻着对儿女的思念和守护!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将她吞没,眼前一片漆黑,镜片再也无法承载这锥心刺骨的景象。

暴雨中,利器破空的尖啸再次响起!镜片里,被按在地上的龙语默不知哪里爆发出的力量,竟猛地挣脱了四个侍从的压制,如同受伤的狂狮,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扑向那个正在父亲胸骨上刮取字迹的侍从长!他张开嘴,露出染血的牙齿,狠狠地、不顾一切地咬在了侍从长的手腕上!

“呃啊!”侍从长吃痛低呼。场面瞬间混乱!推搡中,那个盛放着父亲骨片的琉璃盒被撞翻在地!浸满药水的雪蚕丝裹着珍贵的骨片,滚落在污浊不堪的泥浆里!

“龙语默!不可!”侍从长又惊又怒,眼看龙语默状若疯虎,情急之下,手中那根雕刻着龙首的青铜短杖带着破风声挥出,精准地击打在龙语默的后颈!

龙语默的身体猛地一僵,赤红的双眼瞬间失去焦距,整个人软软地向泥水中倒去。

就在他倒下的瞬间——

“咔嚓!轰隆——!”

远处山毛榉林中,传来一声刺耳的镜片碎裂声,紧接着是树木枝干被重物压断的轰然巨响!

凤樱啼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无法抗拒的眩晕和剧痛从颧骨传来——那副改良鹰眼的目镜,在她心神剧震、脱力栽倒的瞬间,竟被坚硬的树干撞得粉碎!锋利的琉璃碎片如同毒牙,狠狠扎进了她的颧骨!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顺着刻有精致凤鸟纹路的金属镜框边缘,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身下堆积的、腐烂的落叶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冰冷的、混杂着腐臭和血腥味的泥水,灌进了龙语默的口鼻。他无力地蜷缩在父母残破不堪的遗骸之间,意识在剧痛和巨大的悲伤中浮沉。一只冰冷的手无意识地摸索着,指尖忽然触碰到了母亲那件素银襦裙腰间一个隐蔽的暗袋。

他颤抖着,近乎本能地抠开暗袋早已被血水浸透、变得僵硬的布料。指尖触到了一个软塌塌、冰凉滑腻的东西。

他费力地掏了出来。

那是半块……早已被雨水和血水泡得肿胀变形、呈现出一种死尸般惨白色的……桂花糕。糕体完全糊化,散发着一股甜腻混合着腐败的怪异气味,上面还能隐约看到一个小小的、熟悉的齿痕。

那是他上月离家执行任务前,偷偷塞进母亲行囊里的。他记得母亲发现时那惊喜又嗔怪的眼神,记得她说要留着路上慢慢吃……

“娘……”一声如同被碾碎在喉咙深处的呜咽,混合着鲜血和泪水,从他破裂的嘴唇中溢出。他痴痴地看着手中这团惨白腐败的糊状物,仿佛看到了母亲最后温柔的笑脸。

在周围侍从们沉默而悲悯的注视下,在围成一个无声圆圈的黑色身影中,龙语默缓缓地、近乎虔诚地,将那块泡烂的、沾着泥浆和血污、甚至爬动着细小蛆虫的桂花糕,连同自己汹涌而出的血泪,一起塞进了口中。

他用力地、机械地咀嚼着,仿佛在吞噬着最后一点与母亲有关的温度,吞咽着这世间最绝望的滋味。那压抑的、如同困兽濒死的呜咽,最终被无情的暴雨声彻底碾碎,消散在满地狼藉的碎骨与泥泞之间。

……

“要……管一下吗?”距离凤樱啼和凤清霜藏身处不远的一棵古树后,一个年轻的龙家子弟看着远处林中倒下的身影和溅落的血迹,有些不忍地低声询问身边的同伴。

“算了。”回答他的是之前安慰龙语默的那位面容沉稳的中年人。他目光复杂地扫过那片山毛榉林,又看了看泥泞中蜷缩着、如同破碎玩偶般的龙语默,以及正在默默清理遗骸、重新收集骨片的侍从们,缓缓摇头,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无奈,“任由她们看着吧。这苦楚……她们有权见证。”

“可是长老,这毕竟是……”年轻人欲言又止,看向林中的目光充满忧虑。

“我说算了。”中年人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看过密档了。那受伤倒地的女孩,是龙月明的亲生女儿龙啼樱。她旁边那位,是龙月明夫人的亲姐姐,凤清霜。她们没有恶意……只有无法言说的悲痛。”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叹息,“她们此刻现身,除了徒增少主的伤痛,还能如何?龙啼樱……她现在,是凤家的人了。”

周围的龙家子弟闻言,默默收回了目光,不再看向那片山毛榉林。他们继续着手头的工作,清理战场,收敛遗骸,仿佛真的没有发现林中那两道悲恸欲绝的身影。

尽管此刻的凤樱啼(龙啼樱)狼狈到了极点——乌黑的长发散乱地贴在沾满血污和污泥的脸颊上,原本精致的衣衫被树枝刮破,浸透了暗红的血渍(既有她自己的颧骨伤口流出的,也有之前沾染的)。最显眼的,是她发髻间斜插着的三枚造型别致、流光溢彩的凤形发簪,在晦暗的雨林中,依旧闪烁着高傲而冰冷的光芒。

以簪识人,在世家大族间本是寻常。每个家族的发簪,从材质、形制到纹饰、镶嵌,都有其独特的传承和难以仿造的秘法。外人或许只能凭此粗判家世,但对于熟悉龙月明一家的人来说,即使隔着风雨和狼狈,那女孩的眉眼轮廓,那刻在骨子里的神韵,依然能让他们一眼认出——那就是龙家的掌上明珠,龙啼樱!只是此刻,她发间的凤簪,如同一个刺眼的烙印,宣告着她已非龙家之人。

但他们选择了沉默。不忍,亦或是不愿,在这炼狱般的场景中,再往龙语默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捅入这柄名为“背叛”或“分离”的利刃。真相,或许需要等到这少年能从这无边的血与痛中,挣扎着站起来的那一天。

凤樱啼强忍着颧骨钻心的剧痛,在姨母凤清霜无声的搀扶下,挣扎着重新望向那片修罗场。她看着侍从们将父亲碎裂的骸骨,如同拾取世间最珍贵的玉器般,一块块、一片片,小心翼翼地从污秽的泥泞中拾起,用浸着药水的雪蚕丝包裹好,重新放入洁净的琉璃盒中。

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混合着脸上的雨水和血水,汹涌而下。她推开凤清霜搀扶的手,踉跄着向前几步,朝着父亲遗骨的方向,“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潮湿、铺满腐叶的泥地上。她挺直背脊,无视额角流下的鲜血,对着那承载着父亲最后存在的琉璃盒,用尽全身的力气,深深地、将额头抵在冰冷泥泞中的腐叶上,叩首!

一次!地面微震,腐叶深陷!

两次!颧骨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染红了落叶!

三次!她久久地伏在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无声的恸哭抽干了肺里所有的空气!

“对不起……父亲……”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只有自己能听见那灵魂泣血的声音,“孩儿不孝……这次……不能堂堂正正地……踏入龙家的门了……”泪水混着血水,滴落在刻有凤纹的镜框碎片上。

“若有来生……若有来世……啼樱一定……一定竭尽所能……重归龙家……承欢膝下……对不起……哥哥……”她的目光穿透雨幕,落在远处被侍从小心抱起、陷入深度昏迷的龙语默身上,心如刀绞。

“我失约了……语默哥哥……啼樱以后……不能和你一起……去看四月里漫山遍野的樱花了……不能……再和你并肩坐在樱花树下……听百灵鸟为我们歌唱了……”往昔兄妹间最平凡温暖的约定,此刻成了最残忍的凌迟。她的呢喃消散在风雨里,只有无边的悔恨和深入骨髓的悲伤,如同藤蔓般缠绕着她,越收越紧。

“走吧……樱啼。”凤清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同样浓重的鼻音和无尽的疲惫,她蹲下身,轻轻扶住凤樱啼剧烈颤抖的肩膀,声音沙哑而低沉,“该……回家了。”

“家?”凤樱啼茫然地抬起头,任由雨水冲刷着脸上的血泪。她的目光,依旧死死地粘在远处父亲的琉璃盒上,粘在那个被侍从抱着、了无生气的兄长身上。镜片破碎后的视野一片模糊,但那个方向,那片被血与火焚烧过的泥泞之地,才是她灵魂深处唯一的归处。而凤家那座华丽而冰冷的宅邸……此刻只让她感到刺骨的寒意和无边的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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