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熹,薄雾如纱,慵懒地缠绕着凤宅高耸的檐角。书房内,灯盏早已捻熄,只余一缕残烟,幽幽袅袅,混着陈旧纸张与红木家具沉淀的微香。凤九皇立于宽大的红木案前,指尖拂过案头一叠泛黄的纸页,动作轻缓,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百年的旧梦。
这些,皆是他一夜未眠,从尘封的檀木箱箧中悉心拣选出的凭据。光绪年间的矿务特许状,宣统元年的铁路合同,朱红的官印如凝固的血滴,盖在泛黄的宣纸上,印文早已晕染开些许,透着一股子时光的锈蚀气。每一页,都沉甸甸地压着前朝的余晖与承诺。
他小心翼翼,近乎虔诚地将它们一一叠好,纳入那只光润而冷硬的鳄鱼皮公文包中。想了想,又抽出几份剪报,边角早已起了毛边,纸色亦染了茶渍——
皆是关乎新政府实业政策的报道,字里行间跳跃着一些灼热的字眼。他将剪报仔细地压在那叠故纸之上,新旧两重天,便在这方寸皮囊中无声碰撞。
转身欲离,袖袍无意间扫过案头。只听“叮当”一声脆响,清冷刺耳,惊得窗外檐下栖息的麻雀扑棱棱一阵乱飞。凤九皇心头一紧,垂眸望去,那只素雅的青花笔洗已跌落在地,碎作数片莹白的残骸,清水漫漶开来,洇湿了深色的砖地。
他怔忡片刻,目光却不由自主被那敞开的抽屉吸引过去。抽屉深处,静静卧着一枚怀表,黄铜表壳镶着盈盈一汪碧翠,正是李鸿章李中堂临终前所赠的信物。他俯身拾起,指腹摩挲过冰凉的金属表盖,轻轻一按,表盖弹开。
内里,那“自强求富”四个蝇头小楷,依然清晰如昨,笔画遒劲,刻骨铭心。他默默合上表盖,将这冰冷的信物揣入贴身马甲口袋。那沉甸甸的触感紧贴着心口,寒意丝丝缕缕透衣而入,竟似一块永难消融的玄冰,沉甸甸地坠着。
穿过幽长的回廊,足音在空旷中显得格外清晰。尽头处,一方沉重的铸铁保险柜嵌在墙内,宛如沉默的卫士。凤九皇蹲下身,手指搭上冰冷的密码盘,指尖竟有些微不可察的轻颤。
他屏息凝神,缓缓转动。机括咬合的细微“咔哒”声在寂静中格外惊心。柜门开启的刹那,一股浓烈而陈旧的樟脑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时光封存的味道。柜内,别无他物,唯有一个褪了色的锦缎包裹。
他双手捧出,解开系扣,里面赫然是十二张纸色枯黄、薄脆如蝉翼的地契,以及一本烫金封皮的股权证明书。纸张边缘已微微卷翘,指尖稍一用力,仿佛就要碎裂成齑粉。他心头一凛,这维系着他半生心血、庞杂如蛛网般的事业版图,此刻竟也如这些故纸一般,脆弱得不堪一击。小心翼翼重新包裹好,纳入公文包最里层,仿佛护住最后一点星火。
车库厚重的铁门被推开时,铰链发出尖锐刺耳的呻吟,仿佛垂死巨兽的嘶鸣。门内一片幽暗,浓重的机油与尘埃气息扑面而来。凤九皇眯起眼,适应着这突如其来的昏昧。目光穿透昏暗,最终落定在角落的阴影里——那里,蛰伏着一头黑色的钢铁巨兽。
这便是去年自天津港远渡重洋而来的“那辆车”。坊间盛传,偌大个远东,此物仅此一辆。车身并非纯粹的黑,而是幽邃如无星无月的子夜深潭,却在某个不经意的角度,倏然折射出暗沉如凝血般的红芒,诡谲而摄人心魄。
黄铜打造的散热格栅,根根直立,如巨兽龇露的森森獠牙。两侧椭圆形的车灯,则像一双半睁半阖的巨眼,于昏暗中冷冷窥视。最令人无法移目的,是车头那傲然矗立的立标——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纯银锻造的翎羽,每一根都精雕细琢,在从门缝漏入的稀薄晨光里,流淌着冰冷而孤高的辉光。
凤九皇深吸一口气,拉开车门。沉重的真皮座椅承托住身体,发出一声轻微而满足的吱呀,如同老友久别重逢的叹息。目光扫过仪表盘,一块莹润的象牙罗盘镶嵌其中,细如发丝的指针正微微颤动,似在感应着天地间无形的磁力。他伸手握住方向盘,包裹其上的鳄鱼皮纹理清晰,带着一种独特的韧性,那触感……竟蓦然让他忆起父亲书房里那些蒙尘古籍的封面,同样的厚重与沧桑。
公文包稳妥地置于副驾驶座。他再次清点随身之物:怀表紧贴心口,冰冷的触感提醒着它的存在;私章沉甸甸地坠在腰间;钢笔插在西装内袋;素雅的名片夹……一样不缺。他深深吸了口气,戴上手套,推门下车,绕到车头。
握住冰冷的摇柄,金属的寒意透过薄薄的手套直透掌心。他沉腰屈膝,手臂贯注力量,猛地转动——“咔嗒!咔嗒!”一下、两下、三下……每一下都带着引擎内部机件沉闷的抵抗。汗水悄然沁出额角。
到第七下时,仿佛沉睡的远古凶灵被骤然惊醒,引擎猛地发出一声低沉而雄浑的咆哮!车身随之剧烈一颤,排气管喷出淡淡的青烟,那声音持续着,在狭小的车库内隆隆回荡,震得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凤九皇坐回驾驶座,关上车门,世界瞬间被隔绝了大半喧嚣。他调整后视镜的角度。镜中,映出自己略显苍白而疲惫的容颜,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沉郁。
镜子的边缘,还框进了车库墙壁上悬挂的那幅巨大的《皇舆全览图》,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曾经的天朝上国,如今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遥远而模糊。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左脚沉稳地踩下离合器踏板,右手将排挡杆推入一档位置,发出清脆的金属咬合声。
最后,松开手刹。这些动作,他已独自在这寂静的车库中练习了无数次,熟稔于心。然而今日,每一个动作都格外沉重,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谨慎与决然。
沉重的车库大门被仆人缓缓推开。刺目的晨光如同潮水般汹涌而入,瞬间填满了幽暗的空间。凤九皇下意识地眯起眼睛,抬手挡了一下。待到适应了光线,他轻点油门。
车身立刻传来一阵低沉的、充满力量的颤动,仿佛一匹久困厩中的神骏,感受到了旷野的呼唤,正不安地刨动着蹄铁。他缓缓驶出大门,车轮碾过青石板铺就的甬道。下意识地,他瞥了一眼后视镜——晨雾缭绕中,那座承载了凤家数代荣光与记忆的祖宅轮廓,正一寸寸地模糊、淡去,最终彻底隐没于氤氲雾气之后,如同一个褪色的旧梦。
街道已然苏醒。黄包车夫拉着客人小跑着,吆喝声、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市井的鲜活气息。一辆堆满新鲜菜蔬的独轮车歪歪扭扭地横穿过来,凤九皇轻转方向盘,车身灵巧地避让开。车轮碾过昨夜积下的雨水洼,泥水飞溅而起,惊得路旁几只啄食的麻雀仓皇飞起,消失在鳞次栉比的灰瓦屋顶间。
目光掠过街角,一家新开的西式咖啡馆闯入眼帘。明亮的玻璃橱窗上,贴着醒目的标语。穿着洋装或改良旗袍的男女在里头啜饮着深色的液体,谈笑风生,与门外推着独轮车的老农、挑着担子的货郎,构成一幅奇异而割裂的街景。
车行至一个十字街口,前方喧声鼎沸。一支游行队伍正浩浩荡荡地迎面而来。多是些穿着学生装或新式短褂的青年,手中挥舞着象征五族共和的五色旗,脸上洋溢着近乎亢奋的朝气与热忱。口号声浪,声震屋瓦。
凤九皇放缓了车速,静静停在路边,隔着车窗玻璃望着。那些年轻的面孔上,有着他不曾有过的、也永远无法再拥有的纯粹与无畏。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探手入怀,握住了那枚冰冷的翡翠怀表。指尖传来的寒意,如同醍醐灌顶,瞬间将他从这短暂的恍惚中拽回现实。时代洪流滚滚向前,无论个人悲喜,终究裹挟其中。
驶出喧嚣的城区,道路豁然开朗。两侧是连绵的田野,初夏的秧苗泛着青翠的光泽。凤九皇踩下油门,引擎的轰鸣声陡然变得高亢而顺畅。车身如离弦之箭般向前蹿出。
风,强劲地从敞开的车窗外灌入,带着泥土与植物的清新气息,吹乱了他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鬓发,也将公文包上沾染的薄薄一层浮尘尽数拂去。他瞥了一眼仪表盘,速度指针正稳稳地向上攀升,指向一个令人心跳加速的刻度。速度带来一种奇异的掌控感,暂时驱散了心头的阴霾。
车行至一片茂密的竹林旁,青翠的竹影飞速掠过车窗。凤九皇心头蓦然一动,想起一事。他腾出一只手,打开了副驾驶座前的储物格(手套箱)。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封未曾拆启的信函。信封素白,没有任何多余的花饰,只写着“九皇先生 亲启”,落款处是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签名——孙文。
这是孙先生托心腹辗转送至他手中的。他盯着那信封,指尖在边缘摩挲片刻,眼底掠过一丝挣扎与犹疑。最终,他还是轻轻一叹,将那封信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时机未到,或是……心绪未平?他自己也说不清。
日头渐高,明晃晃地悬在当空,炙烤着路面。沥青在高温下变得有些粘软,蒸腾起氤氲的热浪。凤九皇感到一丝燥热,旋下了两侧的车窗。清凉的风卷着田野的气息,瞬间涌入车厢,带来一丝舒爽。
远处,一声悠长而浑厚的火车汽笛划破长空,“呜——”,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奔向未知的远方。这声音仿佛一个精准的报时器,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从马甲口袋中掏出那枚翡翠怀表。黄铜表壳在阳光下微微发烫,他“啪”地一声弹开表盖。精致的指针滴答作响,不疾不徐地指向一个刻骨铭心的刻度——正是约定的时辰。
转过最后一个弯道,视野豁然开朗。一片开阔地出现在前方,几栋新式的西式建筑掩映在绿树丛中,白墙红瓦,在阳光下分外醒目。目的地,已在望。
凤九皇将车稳稳停在路旁树荫下。引擎的轰鸣戛然而止,世界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车头引擎盖下,金属冷却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清晰可闻。他对着后视镜,仔细地整理了一下有些松动的领带结,抚平西装前襟细微的褶皱。
公文包依然沉重,怀表在胸口规律地搏动,如同他此刻的心跳。他再次深深吸气,仿佛要将这新一天、这崭新时代的气息,都纳入肺腑。然后,推开了那扇厚重的、象征着未知与可能性的车门。
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带着初夏蓬勃的热力。他迈步下车,皮鞋踩在砂石路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新的一天,新的时代,裹挟着希望与迷茫,机遇与风险,就这样,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在他面前轰然铺展开来。
**(场景转换)**
弧形的露台,沐浴在午后明亮的光线里。一位先生凭栏而立,一身深色的呢绒西装,肩头沾染了几点细微的墨渍,如同勋章的印记。他手中犹自捏着一支钢笔,笔尖正指向身后巨幅墙壁——那上面覆盖着一张几乎占据整面墙的、详尽的《最新实测安国全图》。
地图之上,原本标注着前清皇室禁苑猎场的区域,如今醒目地插着一面小小的五色共和旗。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也照亮了地图上那些用各色图钉标记的、雄心勃勃的实业计划节点。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而清晰,打破了露台的宁静。这位先生并未立刻回头,目光依旧在地图上逡巡,仿佛在检阅无形的疆场。
“先生。”一个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却又难掩其下的分量。
他这才缓缓转过身。他的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人心。他看向来人,目光在对方身上那明显不同于时下新式服装的、质地精良却样式古旧的服饰上停留了一瞬,尤其是对方发髻上那根温润的玉簪。
“我觉得,”来人微微颔首,声音低沉,“我们应该得谈一谈了。”
他嘴角牵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那笑容里有理解,有洞悉,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放下手中的钢笔,轻轻搁在栏杆旁小几上摊开的厚厚一叠计划书稿上。
“像之前你们跟每一任新上任的皇帝那样吗?”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江南口音特有的温润,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微微摇头,目光坦然直视对方,“我觉得,我们之间,或许并没有必要再就某些事谈下去了。”
他顿了顿,抬手随意地向会客厅虚掩的门示意了一下,语气平静无波:“毕竟,就在方才,不多时之前,刚好有两位……哦不,是三位姓龙的先生,特意寻来过,与我谈的,也正是此事。”他目光深邃,仿佛要看透对方心中所想,“阁下若是为同一桩事而来,那边请进吧。清茶尚温,我们不妨……慢慢聊。”
“姓龙?”来人原本平静的语调终于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龙家的人?”
“倒也不错。”孙先生淡淡一笑,目光再次扫过对方那格格不入的服饰与发簪,“毕竟,像你们……这样的人,总是好认的。头上的发簪,身上的衣饰,总带着些……挥之不去的旧影,与这新的天地,到底是显得那么些的与众不同。”
“他们……什么时候来的?”来人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探询。
“刚走不久。”他语气平淡,如同陈述一件寻常小事,“茶盏里的叶子,都还未曾沉底呢。”
来人沉默了片刻,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投向那面插着五色旗的巨大地图,仿佛在权衡着什么。最终,他微微颔首,恢复了最初的沉稳:“行吧。”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无论如何,还是得先进去,谈下正事要紧。”
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窗,将两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光洁的地板上。露台的风,带着初夏草木的微香,轻轻拂过。那扇虚掩着的、通往会客厅的门,如同一个幽深的入口,等待着被推开,里面酝酿着关乎这片古老土地未来的风云际会,也弥漫着新旧力量无声角力的硝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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