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船,艰难地浮出混沌的黑暗海面。
龙天在冰冷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晨光里,最先恢复的知觉是后颈处一阵细密的、如同针扎般的刺痛。这痛感清晰而顽固,带着温热的湿意。
他不用睁眼,甚至不用转动僵硬的脖颈,便知道那痛楚的源头——龙巧云的犬齿,仍深深地、如同某种执拗的印记,嵌在他左侧斜方肌隆起的肌肉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两排小巧却锋利的牙齿施加的恒定压力,以及齿间包裹的、属于少女温软唇瓣的触感。
皮肤之下,被咬噬的软肉微微肿胀,齿痕边缘泛着一圈病态的淡紫色瘀痕,在苍白的皮肤上,如同一朵被强行扼住、来不及绽放便已显出颓态的鸢尾花苞。
更沉重的束缚随之而来。
少女纤细却蕴含着不容小觑力量的双腿,如同交缠的藤蔓,死死地绞在他精瘦的腰间。那件毛茸茸的智能睡袍,在整夜的厮磨和汗水的浸润下,内层导电纤维早已与两人的皮肤粘连在一起。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起伏,都牵扯着那片粘合的区域,带来细微的撕扯感,更在龙天腰腹的皮肤上,烙下了大片大片蜿蜒的、如同古老藤蔓图腾般的深红色压痕。他尝试着极其轻微地挪动一下身体,试图缓解那几乎要将他勒断的束缚感。
然而,仅仅是这个微小的动作,一股如同万蚁噬骨般的、尖锐的麻痒感便从左臂汹涌袭来!——那是龙巧云整夜枕着的地方,血液长时间不通畅,神经早已发出了濒临坏死的哀鸣。这姿势,如同琥珀包裹飞虫,在无声的对抗与诡异的依偎中,凝固了整整一个长夜。
视觉在酸涩中缓缓聚焦。
龙巧云的睡颜近在咫尺,长而卷翘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在晨光中投下不安的阴影,微微颤动着。然而,那紧抿的唇线却透着一股惊人的执拗,齿关非但没有松开,反而随着他刚才那细微的挣扎,下意识地更加收紧,更深地陷入他肩头那片饱受蹂躏的软肉中,带来一阵新的、尖锐的刺痛。
他试图抬起右手,想轻轻推开那颗埋在自己颈窝的脑袋。
然而,指尖传来的束缚感让他心头猛地一沉。
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右手腕间,赫然系着一根断裂的、属于昨夜那件被撕碎的智能睡衣的束带!更令人心头发冷的是,那些肉眼难辨的纳米修复纤维,正如同最勤劳也最冷酷的织工,闪烁着微弱的蓝光,以惊人的速度编织、缝合!
它们不仅修复着破损的衣物,更将断裂的束带两端,分别牢牢地缝在了他的腰侧和龙巧云紧贴着他的腰肢上!冰冷的纤维刺入皮肤,带来细微却不容忽视的刺痛。两人腰肢相连的弧度,此刻被这科技的“脐带”强行缝合,呈现出一种连体婴般诡异又亲密的姿态。
七点零三分。
晨光如同金色的溪流,透过量子窗帘精密调控的缝隙,温柔地流淌进来,恰好落在龙巧云小巧的鼻尖上,照亮那层细密的、晶莹的汗珠。龙天如同被蛊惑般,目光追随着那几粒汗珠,机械地数着:一颗,两颗……
就在这时,那双紧闭的眼睫,如同被晨光惊扰的蝶,剧烈地颤动起来。
一下,两下……第七下。
眼睑缓缓掀起。
琥珀色的瞳孔,在清澈的晨光中,如同融化的蜜糖,清晰地映出了兄长近在咫尺的、带着疲惫和隐忍的脸庞。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千分之一秒。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没有任何初醒的懵懂,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清醒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审视。她的视线如同手术刀,精准地落在龙天锁骨下方——那处昨夜被她咬破、此刻仍在缓慢渗出血珠的齿痕上。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令龙天浑身血液几乎倒流的动作。
她微微侧头,伸出小巧的、带着淡粉色光泽的舌尖,极其缓慢地、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般,轻轻卷走了那颗将落未落的鲜红血珠。
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像一只高贵的、正在舔舐自己或同伴伤口的猫科动物。舌尖温热、湿润、带着奇异的柔软触感,扫过敏感脆弱的伤口边缘。
“嘶——!”
这超出预料的触碰如同电流,瞬间窜遍龙天全身!他如同被烫到般猛地向后一仰!
“砰!”
后脑勺毫无缓冲地、重重撞在冰冷的智能床头金属架上!眩晕感伴随着剧痛瞬间炸开!
龙巧云却仿佛对兄长的狼狈视若无睹。她的目光依旧锁定在那处齿痕上,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杰作。晨光中,她的睫毛再次投下扇形的阴影,轻轻颤动着。
“哥的血氧饱和度,” 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却清晰无比,“比昨天凌晨你醉酒坠楼被捞回来时,高了0.7个百分点。” 说话的同时,她那原本松松环在龙天肋间的右手,五根纤细却冰冷的手指猛地收拢、扣紧!
“呃!”
尖锐的刺痛让龙天瞬间弓起了身体!那指甲如同淬了冰的刀片,精准地刺入了他肋间那片昨夜在屋顶边缘挣扎攀爬时留下的、大片深紫色的淤青之中!剧痛让他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智能床单感应到宿主剧烈的生理痛楚,无声地启动。接触龙天背部皮肤的区域,悄然分泌出冰凉的、带着薄荷气味的镇痛凝胶。然而,就在他因剧痛而本能地翻身躲避那刺入肋间的指甲时,后背那片湿滑的凝胶,不可避免地蹭在了紧贴着他的龙巧云那纤细的锁骨上。
这冰凉的触感似乎激怒了她。
龙巧云猛地仰起头!琥珀色的瞳孔瞬间收缩!如同捕食的猫科动物盯紧了猎物的咽喉!她没有任何征兆地张口,温软的唇瓣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再次狠狠地叼住了龙天剧烈滚动的喉结!齿尖带着一丝惩罚的意味,精准地抵压在他颈动脉最搏动的位置!温热的呼吸喷在敏感的皮肤上,她含糊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
“医疗纳米虫……还剩三只……卡在哥的第十二节脊椎骨缝里……嗡嗡嗡的,吵得我头疼……”
“啊?” 龙天被这突如其来的、如同鬼魅般的低语惊得浑身一僵,喉结在她齿尖下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干涩的单音。脊椎骨缝里卡着纳米虫?这信息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钻入他的脑海,带来一阵生理性的恶寒和巨大的荒谬感。
“又想逃?” 龙巧云仿佛从他的僵直和那声干涩的“啊”中读出了什么。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嘲弄。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时,她屈起一条腿,膝盖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顶在了龙天胯骨最脆弱的连接处!巨大的力量让他瞬间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念头,只能痛苦地蜷缩起来。
随着她顶膝的动作,宽松的浴袍下摆向上滑落,露出一截光洁却带着明显压痕的大腿内侧肌肤——那是昨夜她用腿绞住他腰腹整夜留下的印记。
她冰凉的指尖如同毒蛇的信子,缓缓划过龙天颈部剧烈搏动的颈动脉。就在指尖触碰到皮肤的瞬间——
“滴——!滴——!滴——!”
刺耳的警报声骤然撕裂了晨间的宁静!两人手腕上佩戴的生物监测环同时爆发出刺目的红光!监测环内置的投影装置瞬间启动,两道代表着不同生命体征的脉搏波谱被清晰地投射到病房雪白的天花板上!
一条曲线沉稳而有力,如同蛰伏的巨蟒。
另一条则紊乱、急促,如同惊涛骇浪中的孤舟。
更诡异的是,这两条代表着兄妹二人生命律动的曲线,在投射到天花板的瞬间,竟如同拥有了生命般,开始相互缠绕、交叠、摩擦!在冰冷的虚空背景中,它们扭曲、融合,最终竟开出了一朵巨大、妖异、不断搏动着的、由纯粹的光影构成的——血色曼陀罗!
“为什么说又?” 龙天强忍着胯骨处传来的剧痛和颈动脉被压迫的窒息感,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天花板上那朵妖异的花,那交缠的曲线如同命运的锁链,让他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寒意。
“哼!” 龙巧云的回答只有一个冰冷的、带着无尽嘲讽和怒气的鼻音。她齿尖施加在喉结上的压力又重了三分,仿佛要将那块脆弱的软骨碾碎。
就在这时——
“叮!”
一声清脆、冷静、如同冰珠落玉盘的提示音,突兀地刺破了兄妹间剑拔弩张的窒息氛围。
一道幽蓝色的全息投影光束,自龙天腕间那块古朴的腕表上无声升起,在充满血腥味和诡异光影的空气中,迅速凝聚成一行行清晰、冰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文字。
**发件人:龙语默**
**龙天:**
**惊闻噩耗,伯父仙逝,悲痛万分。此刻叨扰,实非得已。然家族财政危局已如累卵,亟需你即刻归家主持。伯父骤去,遗下财政系统千疮百孔,多处关键项目资金链濒临断裂,尤以“天工开物”基因优化序列链项目为甚,亏损之巨,触目惊心。此非仅关乎你一家之存续,更牵动整个龙氏根基,乃至全球尖端生物科技市场之稳定。其势之危,其责之重,刻不容缓。望你摒除万难,速归!**
冰冷的文字下方,附带着一张张自动翻页的全息财务报表。那些代表亏损的、刺目欲滴的猩红赤字,如同溃烂的伤口,被精准地投射在龙巧云裸露的、还带着藤蔓状红痕的圆润肩头上。数字如同蠕动的血蛭,在她白皙的肌肤上跳动。
龙巧云琥珀色的瞳孔微微收缩,目光如同扫描仪,瞬间捕捉到其中一行被特意标红加粗的数据——正是“天工开物”项目那如同天文数字般的亏损额。她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如刀。
“上月十五,” 她忽然开口,声音如同淬了冰的玻璃,每一个字都带着锋利的棱角,膝盖顶着兄长小腹的力量又加重了几分,“你说去‘星尘港’谈光子跃迁引擎的独家合约……” 她顿了顿,齿尖在喉结上危险地滑动了一下,“三天两夜。”
“是父亲旧部的局。” 龙天迅速截断她的话头,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他垂在身侧的右手猛地攥紧,五指深深陷进身下那由记忆海绵构成的智能床垫里。柔软的海绵在他掌心留下清晰的、带着痛苦弧度的月牙形凹痕。这凹痕的形状、深度,竟与他腰侧被龙巧云指甲掐出的指痕,诡异地完美配对。
龙巧云的目光扫过他深陷床垫的手掌,又落回他腰侧的指痕,琥珀色的眼底掠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她忽然毫无征兆地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猛地扯开了龙天浴袍的前襟!冰凉的指尖划过他汗湿的胸膛,最终停留在左侧锁骨下方——那里,一道早已愈合、只留下淡淡白痕的旧伤疤清晰可见。那是多年前一次意外袭击留下的弹痕。
她的指尖在那道旧疤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她低下头,伸出温热而湿润的舌尖,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探究、怜惜与某种更深沉情绪的复杂意味,极其缓慢地、如同描摹般,轻轻扫过了那道陈旧的伤痕。舌尖的触感柔软而温热,却像带着电流,瞬间窜遍龙天全身,激得他肌肉瞬间绷紧如铁!
“嗡——”
细微的蜂鸣声响起。一架小巧的、闪烁着绿色指示灯的医疗无人机,如同被设定好的程序般,无声地滑入房间,悬停在床边。它伸出的机械臂上,稳稳地托着一支已经灌装了淡蓝色药液的注射器。
就在无人机即将靠近龙天的刹那,龙巧云做出了一个更令人费解的动作。
她猛地抓起兄长那只被她束缚带缝在腰侧、此刻仍在微微颤抖的右手,强硬地拉起,然后——用力按在了自己左侧颈动脉那剧烈搏动的位置!
龙天的手掌能清晰地感受到她颈动脉下血液奔流的力度,以及那温热的、充满生命力的肌肤触感。她的心跳通过手掌的接触,清晰地传递过来,急促而有力,带着一种危险的韵律。
她感受着掌心下兄长那只手传递过来的、因剧痛和未知恐惧而产生的、无法抑制的紊乱脉搏跳动。琥珀色的瞳孔深处,仿佛有冰冷的数据流在飞速计算。
突然!
她松开了按着兄长手腕的手,闪电般抓过无人机托盘上的那支镇痛注射器!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寻找血管的动作,她如同最熟练也最冷酷的刽子手,将那闪着寒光的针尖,狠狠地、精准地扎进了龙天肘窝内侧最柔软、神经分布最密集的区域!
“呃啊——!” 突如其来的、如同烧红铁钎刺入骨髓般的剧痛,让龙天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惨哼!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药液被冰冷而迅速地推入血管。
“母亲的脑电波监测图,” 在药液推尽的瞬间,龙巧云猛地拔出了针头,随手将空注射器扔开,任由它在地板上滚落。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刚才那残忍的举动从未发生,“昨晚峰值波动了0.3赫兹。持续了十七分钟。” 她抬起眼,目光如同穿透了墙壁,望向医院的方向,“我也得需要去看看她了。”
她停顿了一下,齿尖轻轻咬住自己嫣红的下唇内侧,微微用力。
一丝鲜红的血珠,瞬间从被咬破的舌尖渗出,在她唇瓣上染开一抹妖异的红。
然后,她俯下身,伸出舌尖,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虔诚,将那颗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血珠,轻轻地、均匀地涂抹在了龙天那只被昨夜锁链磨破、此刻依旧血肉模糊的左手腕伤口上!
血珠渗入翻卷的皮肉,带来一阵灼热的刺痛,也带来一种诡异的、仿佛被烙印般的沉重感。
“哥,” 她直起身,琥珀色的瞳孔紧紧锁住兄长因剧痛而扭曲、布满冷汗的脸,声音恢复了那种江南水乡般的柔软,却字字如冰锥,敲打在龙天的心上,“事态紧急,刻不容缓。你自己过去吧。”
她微微歪头,露出一个近乎天真的笑容,却带着令人胆寒的威胁,“这次……可不能再出任何意外了哦。自身安全最重要。” 她纤细的指尖,如同冰冷的蛇,轻轻划过龙天颈侧那道被她咬出的、泛着淡紫色的齿痕边缘,“如果你再出事……”
她的指尖微微用力,按在那脆弱的伤口上。
“……后果你懂,知道了吗?”
“嗯!” 龙天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一个沉闷的音节,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
“可以松开了吗?” 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发出这句破碎的询问。
“哼!” 龙巧云发出一声冰冷的轻哼,眼中那抹天真的笑意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和……一丝被压抑的、即将爆发的风暴,“等我有空……” 她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凌,缓缓吐出,“你就完了。”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不够,又补充道,带着一种孩童般的任性残忍:“不,今晚你就完了!”
“啊?又怎么了?” 龙天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中充满了困惑、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颈动脉在她指尖下疯狂地搏动。
“你猜!” 龙巧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扭曲的兴奋,指尖再次用力按在他的伤口上,“猜不对……” 她凑近他的耳边,温热的呼吸拂过敏感的耳廓,一字一顿地吐出最后的判决:“明天,你也别想出去了!”
“……” 龙天张了张嘴,最终只余下一片死寂的沉默。所有的挣扎、疑问、愤怒,都在那双琥珀色瞳孔深处那片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寒潭前,被彻底冻结、碾碎。他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颓然地闭上了眼睛,任由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再次将他吞没。
……
医院的走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墙壁上,培育着特殊的蓝光苔藓,它们沿着金属墙缝蜿蜒生长,散发出幽幽的、如同极地冰湖般的冷光,贪婪地吞噬着空气中残留的消毒水气味。这里是母亲专属的疗养区,保留着她最爱的旧式风格。空气里浮动着一种极其稀有的、三十年前曾风靡一时的雪松冷香,清冽而孤高,如同母亲本人。
龙巧云将纤细的指尖按在病房门禁的生物识别区。冰冷的蓝光扫过她掌心的纹路,却在第七道代表着命运波折的深长褶皱处,识别光束发生了微不可察的卡顿,发出极其细微的“滋”声。几秒后,厚重的合金门才无声滑开。
病房内,光线被刻意调得很柔和。最先进的智能护理仪被设置成最低存在感的哑光模式,安静地蜷缩在角落,如同一只被驯服的、温顺的钢铁巨兽,收敛了所有的爪牙。
母亲静静地躺在房间中央,那个形似巨大透明水母的治疗舱内。无数半透明的、如同水母触须般柔软而坚韧的导管,随着她微弱的自主呼吸而缓慢起伏,将淡青色的、散发着微弱荧光的营养液,源源不断地输入她沉睡的躯体。龙巧云走到治疗舱旁,目光落在那些不断从导管接口处升起、又在营养液中缓缓破裂的气泡上。每一个气泡破裂的瞬间,淡青色的液膜都会短暂地扭曲光线,如同破碎的镜面,映照出她与兄长幼时在庭院追逐嬉戏的模糊剪影——无忧无虑,笑声仿佛能穿透时光。她默默地数着:一个,两个……当第七十九个气泡在她眼前无声炸开,碎成一片迷离的光晕时,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开始解开母亲身上那件素色病号服的珍珠纽扣。纽扣圆润冰凉,触手生温。当衣襟敞开,露出母亲苍白瘦削的锁骨时,她的指尖在那道横亘在精致锁骨中央的、陈旧却依旧狰狞的疤痕处,久久停留——那是二十多年前,母亲拼死生下她时,因难产大出血而留下的手术印记,一道刻在生命源头上的勋章,也是母亲对她爱恨交织的永恒证明。
恒温的水流被设定在母亲最适应的四十二度。龙巧云拿起一片柔软的纳米毛巾,浸入盛放着高级蔷薇精华露的银盆中。液体触及毛巾的瞬间,纳米材料开始活化,眼看就要蒸腾成细腻的清洁雾气。然而,就在那雾气即将升腾的刹那,龙巧云眼中闪过一丝执拗!她猛地伸出手,五指在空中狠狠一攥!一股无形的、强大的生物力场瞬间笼罩了那片雾气!只见那即将逸散的、由无数纳米机器人构成的水汽,竟如同被冻结的时光般,硬生生地被她的意志力压缩、凝结、重组!最终,在她掌心,重新变回了一块最普通、最质朴、带着棉花纤维粗糙触感的旧式棉纱布!
父亲说过,母亲骨子里最厌弃这些智能产物的冰冷和非人感。当年生她坐月子时,连一碗最普通的鸡汤,母亲都坚持要用后院劈来的柴火,在小泥炉上慢慢地煨够六个时辰,说那样的汤才有“人间的暖意”。
温热的、吸饱了蔷薇清露的棉纱布,带着旧时光的柔软触感,轻轻擦拭过母亲瘦削的肩胛。沉睡的躯体似乎感受到了这份久违的、属于“人”的温度,毫无征兆地突然痉挛起来!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龙巧云反应快如闪电!她迅速丢开纱布,双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按住了母亲因痉挛而剧烈抽搐的右手!那只曾经能挥毫泼墨、能穿针引线的纤手,此刻枯瘦如柴,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五根手指如同鹰爪般死死地蜷缩着,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龙巧云咬着牙,用尽力气,一根一根,如同掰开生锈的铁条般,艰难地掰开母亲那痉挛僵硬的手指。
当掌心终于被强行摊开时,一张被攥得几乎要碎成粉末的、边缘磨损严重、颜色褪成陈年旧纸般昏黄的戏票,赫然出现在眼前!
票面上,模糊不清的铅字依稀可辨——正是父亲当年初登帝都大舞台,一鸣惊人的那场《霸王别姬》!日期,是父母相遇的那一年。
“滴——!”
角落的智能护理仪检测到宿主的异常痉挛,立刻伸出闪着寒光的机械臂,针筒里充满了淡蓝色的镇静剂,迅疾地刺向母亲的手臂!
“滚开!”
龙巧云猛地抬头,一记冰冷如刀、蕴含着狂暴怒火的眼刀狠狠瞪向那台机器!强大的精神威压仿佛形成了实质的冲击波!那即将落下的机械臂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一颤,竟真的发出一声类似呜咽的电子音,迅速缩了回去,重新蜷回角落,指示灯都暗淡了几分。
“妈,” 龙巧云的声音瞬间又变得无比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重新拿起那块温热的湿棉纱,如同小时候母亲测试她洗澡水温那般,将纱布轻轻贴在母亲冰凉的耳后皮肤上,“水温……对吗?”
仿佛是对她呼唤的回应,治疗舱顶部的生态模拟系统突然启动!无数细小的、晶莹剔透的六角冰晶凭空凝结,如同真正的雪花般,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其中一片,恰好落在母亲那如同蝶翼般低垂的、覆盖着淡淡青影的眼睫上。
那冰晶停留的瞬间,龙巧云的心脏猛地一缩——这场景,竟与二十年前,江南老宅那场罕见的初雪时,母亲抱着年幼的她坐在回廊下看雪的画面,诡异地重合了!那时,也有一片雪花,同样落在了母亲的眼睫上……
她下意识地俯下身,对着母亲眼睫上那片冰晶,轻轻地呵出一口温热的气息。
雪粒无声融化。
一滴微小的水珠,沿着母亲苍白瘦削的颧骨,缓缓滑落,最终悄无声息地没入鬓角灰白的发丛之中。那轨迹,像一道迟来了整整二十年的、无声的泪痕。
在为母亲更换干净病号服时,龙巧云在母亲腰间束带的内侧,意外地摸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冰冷的硬物。
一个伪装成仿古玉扣的微型投影仪。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按下了那个隐蔽的开关。
“嗡……”
一道柔和的光束从玉扣中射出。
父亲的身影,由无数淡金色的光粒子凝聚而成,清晰地出现在这间充满未来科技感的病房中央。他穿着那套最心爱的月白色戏服,身段依旧挺拔,眉眼含笑,仿佛从未离开。他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甩着水袖,字正腔圆、缠绵悱恻地唱着《游园惊梦》中最脍炙人口的那段“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水袖翻飞,带着虚幻的光影,扫过治疗舱上那些纵横交错的、冰冷的医疗管线。
就在那虚幻的水袖即将拂过母亲面庞的刹那——
“嘀嘀嘀——!”
连接在母亲身上的心电图监测仪,原本平稳的曲线突然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剧烈地起伏、跳跃起来!瞬间拉响了尖锐刺耳的警报!绿色的波形疯狂地冲向峰值,又猛地跌落谷底!
“妈!” 龙巧云吓得魂飞魄散,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手忙脚乱地扑向墙上的紧急呼叫按钮!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红色按钮的瞬间,她的身体却猛地僵住了!
她愕然地低头,发现自己的双脚,竟在无意识中,正踩着父亲全息影像那水袖翻飞的节拍!一步,两步……那步法,那韵律,分明是七岁生辰那年,父亲一手握着母亲的手,一手握着她的小手,在铺满阳光的庭院里,一招一式、无比耐心地教给她的《游园惊梦》台步!时光的尘埃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将她死死钉在了原地。
智能护理仪再次被警报激活,这次它伸出了八爪鱼般的柔性按摩器,准备为母亲进行紧急舒缓按摩。
“别碰她!”
龙巧云猛地从回忆中惊醒,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她如同被激怒的母狮,一个箭步冲过去,竟徒手扯断了连接护理仪的粗大复合电源线!刺眼的电火花噼啪炸响!
她不再理会那台瘫痪的机器,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治疗舱旁。她伸出双手,带着一种近乎原始的力量,徒手揉捏着母亲因长期卧床而明显萎缩、苍白的小腿肌肉!
她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深深按进那失去弹性的肌肤里,每一次按压,都在母亲皮下激起一小片不正常的、如同静电反应般的细微电流斑!这是她幼时缠着家里一位早已作古的老中医学的手法,当年父亲在戏台意外摔伤腰椎,卧床不起时,母亲便是这样,不假他人之手,日复一日,用这双手,为他推拿了整整一个月。
黄昏如同熔化的黄金,透过巨大的观景窗,将病房内纵横交错的透明导管染成了温暖的琥珀色。龙巧云喘着粗气,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她靠着治疗舱坐下,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那本边缘早已磨损、散发着陈旧纸张和羊皮气息的线装书——《牡丹亭还魂记》。
她翻开书页,指尖拂过泛黄的纸张。旁边的智能屏感应到书本,立刻自动亮起,投射出密密麻麻的注释和解析。
龙巧云眼中闪过一丝厌烦,抓起旁边桌上医生留下的一支钢笔,看也不看,狠狠地戳向那闪烁着蓝光的屏幕!
“咔嚓!”
屏幕应声裂开数道蛛网般的裂纹,蓝光瞬间熄灭。
病房里,只剩下羊皮纸书页翻动时发出的、如同叹息般的沙沙轻响。她清了清嗓子,用尽量轻柔的声音开始诵读:“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这是母亲当年怀着她时,每日必做的胎教。母亲曾说,杜丽娘的痴情与执着,是她骨子里最向往的纯粹。
当她读到那句“迤逗的彩云偏”时——
“啊——!!!”
“用力!巧云!我的孩子!”
“夫人!坚持住!”
一阵撕心裂肺的、混合着男人粗重急喘与女人凄厉嘶喊的录音,毫无预兆地从治疗舱内置的音响系统中爆发出来!瞬间充满了整个病房!那是她出生那日,产房里的真实录音!父亲的焦急呼唤,母亲痛苦的尖叫,助产士的鼓励,器械的碰撞声……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声网,将龙巧云瞬间拖回了那个血腥而痛苦的源头!
“停下!关掉!给我关掉!” 龙巧云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起!她发出一声崩溃的尖叫,猛地扑向治疗舱,双手胡乱地抓扯着那些连接在母亲身上的导管,试图找到关闭音响的源头!
慌乱中,她脚下一个趔趄!
“噗通!”
整个人竟失足跌进了治疗舱旁边那个巨大的、用于循环过滤营养液的淡青色液体池中!
冰冷的、带着奇异药味的营养液瞬间浸透了她的裙摆!昂贵的衣料在淡青色的液体中迅速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湿痕。更诡异的是,那洇开的形状,在昏暗的光线下,竟隐隐约约地勾勒出一双熟悉的、带着隐忍与痛楚的眼眸轮廓——正是兄长龙天!
子夜时分。
万籁俱寂,只有治疗舱运行发出的细微嗡鸣。
龙巧云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跪坐在治疗舱边,手中拿着一把温润的犀角梳,为沉睡的母亲梳理那如同枯草般灰白的长发。她小心翼翼地分开打结的发丝,默默地数着那刺眼的白发:一根,两根……当数到第七十三根时,犀角梳内置的微型扫描仪发出细微的提示音,镜面上显示出“毛囊休眠,建议停止梳理”的字样。
龙巧云仿佛没看见。她抿紧唇,固执地、甚至带着一丝发泄的力道,用犀角梳厚重粗糙的梳背,重重地刮过母亲的头皮!
一下,又一下!
直到苍白的头皮被刮得发红,甚至渗出了点点淡黄色的组织液!
就在她用左手将母亲一缕灰白的头发缠绕起来,准备用那支父亲当年送给母亲的翡翠发簪绾住时——
一只冰冷、枯瘦、却如同铁钳般有力的手,猛地从治疗舱里伸了出来!死死地抓住了她正握着发簪的左手手腕!
母亲!在植物人状态下!竟然凭借强大的本能,完成了抓握反射!
那枯瘦的手指,如同五根冰冷的钢钉,深深地掐进了龙巧云手腕娇嫩的肌肤里!指甲边缘瞬间刺破表皮,留下五个清晰的、带着血丝的月牙形伤痕!
那形状、那深度……竟与几小时前,她留在兄长龙天锁骨上的那圈淡紫色齿印,一模一样!
走出医院沉重的大门时,凌晨冰冷的空气如同刀锋般割在脸上。
龙巧云下意识地裹紧了外套,手腕上那五个新鲜的月牙痕传来阵阵刺痛。她抬起头,望向墨蓝色的天穹。在遥远的天际线之上,靠近月球轨道的位置,一片空间如同被石子击中的水面般,正荡漾开一圈圈肉眼几乎难辨的、如同涟漪般的透明波纹——那是某个大型虫洞跃迁后残留的空间畸变效应,正在缓慢地自我修复。
就在那片波纹的中心,一道极其微弱、却带着独特量子频率的幽蓝色光芒,如同流星般一闪而逝!那独特的频率编码,她再熟悉不过——正是兄长龙天处理完紧急事务后,惯用的、表示“任务完成,即刻返航”的加密信号!
他回来了。
龙巧云紧绷了一夜的神经,在看到这道信号的瞬间,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她轻轻吁出一口白气,抬起手腕,将那块沾着母亲组织液和泪痕(她自己都不知道何时流下的)的旧棉纱布,小心翼翼地系在了自己左手腕上,覆盖住了那五个新鲜的月牙痕。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伤口,带来一阵阵带着暖意的钝痛。
然而,就在她系好纱布,准备启动悬浮车时——
“滴!滴!滴!滴——!”
刺耳的、如同冰雹般密集的警报声,骤然从她腕间的智能终端上疯狂炸响!屏幕上,代表兄长龙天生命体征的曲线图瞬间飙红!刺目的警告文字疯狂闪烁:“心率过速!血压异常飙升!神经毒素反应!高危!高危!”
龙巧云脸上的那一丝微弱的放松瞬间冻结!琥珀色的瞳孔猛地收缩成针尖!一股冰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终究没听劝!
他又碰了龙语默的“酒”!
那该死的断肠酒!
“龙——天——!” 愤怒的低吼几乎要冲破她的喉咙!
就在这怒火焚心的瞬间——
“叮!”
“叮!”
“叮叮叮叮叮——!”
一连串密集得如同暴雨敲打玻璃的提示音,毫无预兆地、疯狂地在她腕间的终端上炸开!屏幕上瞬间被无数条新信息涌入的提示框彻底淹没!
**“叮!龙语默,向您发送了一条信息!”**
**“叮!龙医怡,向您发送了一条信息!”**
**“叮!龙葬魂,向您发送了99+条信息!”** (这个Id闪烁着不祥的血红色)
**“叮!龙化民,向您发送了99+条信息!”** (信息图标疯狂跳动)
**“叮!龙残夜,向您发送了99+条信息!”** (发送时间显示为“刚刚”)
冰冷的电子提示音如同丧钟,在空旷的医院门口,一声接一声,敲碎了凌晨最后一丝寂静,也敲在了龙巧云骤然绷紧的心弦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