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指令,‘弥涅尔瓦’。”龙巧云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冰冷的金属摩擦。
一个空灵、剔透,却又带着非人精确感的女声在控制室内响起,如同神殿深处传来的神谕:【身份确认。最高权限者:龙巧云。指令接收。】
“报告龙残夜、龙化民当前状态。详细。”
光幕瞬间切换。龙残夜的意识监控图被放大占据了一半屏幕。那画面触目惊心。无数代表逻辑链的蓝色数据流,如同被强行拉直、绷紧到极限的金属丝,密密麻麻地穿透了他整个虚拟意识体的轮廓,将他死死钉在一个几何形状极度扭曲、不断变幻的思维迷宫的中央。
每一次迷宫的强制形变,都引发那些“金属丝”剧烈的震颤和嗡鸣,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活活勒碎、切割。然而,就在这恐怖的束缚中心,一点微弱却纯粹的金色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始终不灭地聚焦在迷宫某个不断移动的、代表“出口”的坐标点上。那是他仅存的理智,像一根烧红的针,在沸腾的痛苦中死死焊住那唯一的生路。
另一半屏幕属于龙化民。他的意识图景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却同样惨烈的景象。意识体本身被压缩成了一个高速旋转、表面布满疯狂跳跃数据的球体。
无数条代表“记忆碎片”和“人格锚点”的彩色光带,如同被吸入黑洞的星环,被那高速旋转的球体狂暴地撕扯、剥离、吞噬。每一次吞噬,都让球体旋转得更快,数据流更混乱,其核心温度(代表思维过载程度)的读数飙升,闪烁着灼目的橙红色警报。
他在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将自己庞大的记忆库和人格结构当作燃料,疯狂燃烧,只为维持那恐怖的计算力输出,在信息的洪流中寻找一线生机。
【龙残夜:逻辑核心过载率92.7%,意识完整性评估:高危(持续下降)。锚定目标:空间坐标‘阿基米德之眼’,锁定成功率:0.01%(动态)。】
【龙化民:记忆熔炉运转率:98.1%。核心人格熵值:临界崩溃(0.98)。预测:17分34秒后,人格结构不可逆性解离。】
冰冷的AI女声,无情地宣判着两个年轻生命挣扎的倒计时。
“葬魂呢?”龙巧云的声音依旧平稳,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光幕边缘一个灰暗、几乎被忽略的信号点。
【次级权限者:龙葬魂。状态:深度介入。意识链接强度:极高。系统反噬负荷:79%。定位:考场核心监管节点(‘代行者’协议激活中)。】
龙巧云的目光在那个灰暗的信号点上凝滞了半秒。代行者协议……那是她赋予龙葬魂在紧急情况下临时接管部分核心权限的钥匙,也是将他强行绑在失控引擎上的锁链。她收回视线,没有犹豫。
“执行‘拔锚’指令。权限:龙巧云。目标:龙残夜、龙化民。即刻执行。”
【指令确认。‘弥涅尔瓦’介入。启动‘意识剥离’程序。】
光幕上,两道极其纤细、却散发着强烈存在感的银色光束,如同神只投下的救赎之矛,无视了混乱扭曲的空间结构,从虚无中精准生成,瞬间贯穿了龙残夜和龙化民那濒临破碎的意识核心!
“呃——啊——!”
“嗬……嗬……”
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穿透了医疗中心厚重的隔离屏障,如同两把烧红的钝刀,狠狠剐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那是灵魂被硬生生从炼狱火海中撕扯出来时发出的、最本源的痛苦嘶嚎!
---
巨大的环形医疗层,此刻更像一个浸泡在幽蓝溶液中的停尸场。数十具维生舱如同冰冷的墓碑,整齐排列,散发着冷冽的金属光泽和神经修复液那甜腻得令人作呕的气味。舱内淡蓝色的营养液如同稀释的血液,缓缓流淌。
那些在“缸中之脑”中彻底失败的考生,如同标本般悬浮其中。他们双眼圆睁,瞳孔空洞地放大,映着头顶惨白的光源,没有一丝神采。
身体在溶液中无意识地轻微抽搐,神经连接端口处延伸出的、半透明的生物纤维管线,随着他们大脑内那永不停歇的痛苦风暴而剧烈搏动,如同寄生在尸体上的怪异水蛭,贪婪地吮吸着绝望的汁液。整个大厅弥漫着一种无声的、集体性的精神死亡气息。
龙巧云的脚步踩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发出冰冷单调的回响。她目不斜视地穿过这片寂静的坟场,对那些维生舱里空洞的注视和抽搐的躯体视若无睹,仿佛穿过一片无生命的金属森林。
她的目的地是环形区域中心,三座明显规格更高、结构更为复杂的独立医疗舱。它们呈品字形排列,如同三座祭坛,连接着上方垂下的、更为粗壮密集的管线束,散发着更强的能量波动。
她首先停在标注着“龙残夜”的舱前。
舱内,青年瘦削的身体浸泡在浓度更高的金色修复液中,仍在无法控制地剧烈痉挛。每一次抽搐都牵动他苍白皮肤下嶙峋的骨骼,绷紧的肌肉线条扭曲得如同濒死的困兽。他的头被一个布满精密探针的银色环状装置固定着,口鼻扣着呼吸面罩,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面罩上都蒙上浓重的水雾,伴随着从喉咙深处挤压出的、断断续续的破碎呜咽。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眼睛。即使隔着面罩和修复液,那双眼依旧圆睁着,瞳孔深处残留着一种被无限放大、凝固的极致恐惧——那是无数逻辑陷阱崩塌、空间结构在他眼前反复撕裂重组后,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的几何梦魇。他的意识,似乎仍有一部分被死死钉在那个不断扭曲变形的思维迷宫里,无法挣脱。
龙巧云的手指在冰冷的舱体外壳上停留了一瞬,指尖感受到金属传来的细微震动,那是舱内生命体绝望挣扎的余波。她的眼神依旧沉寂,如同观察一件出了故障的精密仪器。没有怜悯,只有评估。
目光转向旁边“龙化民”的医疗舱。
这里的景象更为诡异。龙化民的身体相对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僵直。但他的头颅周围,情况截然不同。
数十条细若游丝、闪烁着幽蓝微光的神经探针,如同活物般深深刺入他两侧太阳穴的皮肤,探针末端连接着他头上一个半透明的、不断有庞杂数据流瀑布般刷过的思维界面。那些数据流混乱、狂暴,如同失控的洪流。他的眼皮紧闭,眼珠却在薄薄的眼皮下疯狂地左右滚动,频率快得令人心悸。
更诡异的是,从他的眼角、耳道、甚至鼻孔中,不断渗出淡金色的粘稠液体——那是高度过载的神经修复液混合着微量脑脊液的渗出物,如同流出的、滚烫的思维熔浆。他的意识,显然还在那个信息爆炸的熔炉里燃烧,试图从一片混沌中捞出一点点名为“自我”的残渣。
龙巧云的目光扫过那些疯狂滚动的数据流和渗出的金色液体,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审视,如同工程师在查看一块严重烧毁的芯片。依旧没有波澜。
最后,她的脚步停在标注着“龙葬魂”的医疗舱前。这座舱体最为特殊。不仅体积更大,连接其上的管线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泽,如同凝固的血管,微微搏动着,散发出一种不祥的、带有侵蚀性的能量波动。
舱内,龙葬魂高大的身躯被浸泡在一种近乎漆黑的粘稠液体中。他双臂展开,被数条粗壮的、散发着猩红光芒的约束带死死捆缚在舱体两侧的支架上。
那些暗红的管线如同贪婪的藤蔓,一部分缠绕着他的四肢躯干,另一部分则直接刺入他颈后的神经接口,深入脊髓。他赤裸的上身肌肉虬结,此刻却布满了蛛网般蔓延的、闪烁着幽暗红光的能量纹路,如同某种邪恶的魔纹正在侵蚀他的身体。
他的脸被一个覆盖全脸、只露出紧抿双唇的黑色面甲笼罩,面甲的眼部位置,两点深红的光芒如同地狱的余烬,微弱地、时断时续地闪烁着。每一次红光闪烁的间隙,他身体都会爆发出一阵剧烈的颤抖,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如同野兽负伤般的低吼。整个舱体都在随着他的挣扎而微微震动。
他承受的反噬最为直接、最为狂暴。作为临时接管权限的“代行者”,失控的“缸中之脑”核心如同一条发疯的恶龙,将绝大部分的怒火和混乱都倾泻在了这个试图束缚它的“骑手”身上。
那猩红的能量纹路,是系统规则崩坏后的碎片在疯狂侵蚀他的神经;那捆缚的约束带,是为了防止他在痛苦中彻底崩溃、意识被系统彻底吞噬。
龙巧云静静地看着。看着这个被她亲手推上“助手”位置,如今却被系统反噬得如同祭品的年轻人。看着那束缚带下因痛苦而扭曲的肌肉线条,看着面甲后那两点随时可能熄灭的微弱红光。她眼中的冰层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但那裂痕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没有触碰冰冷的舱体,而是悬停在距离舱壁几厘米的地方,仿佛在感受着那从内部散发出来的、混乱而灼热的痛苦波动。维生舱内循环流淌的液体,那混合着特殊神经修复成分的暗黑色粘稠物质,在舱内黯淡的光线下,倒映着她模糊而冰冷的面容轮廓。
就在这一刻,指尖下方,那粘稠液体的表面,几根极其细微、近乎透明的生物神经触须,如同感知到了某种熟悉的场域,竟然缓缓地、无意识地向上漂浮、卷曲、伸展。它们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生命本能的、寻求锚定的脆弱感。
这景象……如此熟悉。
龙巧云的目光猛地凝滞。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压缩。眼前这维生舱中漂浮的细微神经触须,瞬间与记忆中那个惨白病房里的画面重叠——母亲枯瘦的手腕上,也曾缠绕着类似的生命维持管线。在她离开前,她握住母亲的手时,也曾有冰凉而微弱的触感,如同濒死的藤蔓,最后一次缠绕上她的指尖。
那是生命滑向深渊时,最后的本能挽留。
冰冷的指尖,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一股强烈的、带着血腥味的呕吐感毫无征兆地从胃部翻涌上来,狠狠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猛地收回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死死抵住冰凉的医疗舱外壁,试图用那金属的寒意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悸动。冷漠的面具下,第一次清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深藏的、连她自己都几乎遗忘的……名为恐惧的底色。
是对眼前惨状的恐惧?还是对这神经触须所勾起的、关于母亲那不可逆转的衰亡的恐惧?亦或是……对自身那深不见底、足以制造这一切的冷漠的恐惧?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冰冷维生舱内漂浮的细微触须,像一把淬毒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她灵魂深处某个锈死的阀门。深埋的、关于母亲病榻前那冰冷触感的记忆碎片,混合着眼前龙葬魂维生舱内粘稠液体中漂浮的细微神经触须的景象,如同两股污浊的暗流,在她意识的深渊里猛烈冲撞!
母亲枯槁的手指,最后一次无意识地蜷曲,勾住她袖口的冰凉……维生管线内,那几根透明触须在幽暗液体中无声漂浮、伸展的姿态……
冰冷与粘稠,死寂与挣扎,绝望的挽留与狂暴的反噬……截然不同的画面,却有着相同的、令人窒息的“非人”质感。它们重叠、扭曲,在她眼前旋转,形成一个吞噬一切的旋涡。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攫住了她,胃部剧烈抽搐,喉咙深处泛起浓重的铁锈腥甜。她不得不死死撑住龙葬魂那冰冷刺骨的医疗舱外壳,指关节用力到发白,才勉强稳住身体,不让那汹涌的反胃感冲破喉咙。
就在这时——
“嗬……呃……”
一声极其沙哑、如同砂纸摩擦金属的、破碎的抽气声,从漆黑的维生舱内传来。
龙巧云猛地抬头。
舱内,那覆盖着龙葬魂面部的黑色面甲上,两点微弱如风中残烛的深红光芒,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极其剧烈地、痛苦地波动了一下。紧接着,那两点红光猛地……聚焦了!
透过厚重的面甲视窗,一双布满血丝、瞳孔却异常收缩凝聚的眼睛,死死地、穿透了幽暗的修复液和冰冷的舱壁,锁定了舱外的龙巧云!
那眼神里没有获救的庆幸,没有对痛苦的控诉,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撕碎所有伪装后剩下的、最原始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疯狂恨意!
他的嘴唇在面甲下艰难地开合,每一次翕动都牵动颈后刺入的猩红管线,带来一阵剧烈的痉挛。破碎的音节被粘稠的液体和面甲阻隔,模糊不清,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诅咒力量,狠狠撞进龙巧云的耳中:
“……云……”
“……龙……巧……云……”
嘶哑的、被液体扭曲的声音,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在用带血的骨头摩擦出来。那不是呼唤,是刻骨的怨毒在沸腾!是灵魂被撕碎时发出的、最凄厉的控诉!他认得她!他清晰地知道是谁将他推入了这地狱,又是谁在他即将被地狱彻底吞噬时,才姗姗来迟!
这声嘶哑的诅咒,如同最后一击重锤,狠狠砸在龙巧云强撑的精神壁垒上。她撑在舱壁上的手,再也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