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妩夫人向太白掌门微微点头,笑起来时好像牙痛一般以袖遮着脸颊浅笑,十分的妩媚又柔弱地问道:“我儿沐庭筠可在?”
太白掌门不禁愣住。
掌门将眉妩夫人迎入大殿交谈,并把沐庭筠叫了过去。
桑悦和剑部弟子们围在一起,赵师弟在操控带有水镜的机关燕子偷看大殿内的情况。
眉妩夫人离开座位,楚楚动人地走到沐庭筠面前,去牵他的手。
沐庭筠把手背在身后,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眉妩夫人的手在空中尴尬地顿了一下后收回,妩媚地掠了掠自己的鬓发,梨花带雨地哭诉起来,哭自己无德无才,不得夫君信任,又哭妹妹红颜薄命,沐庭筠命途多舛,还哭自己罪孽深重,沐息尘体弱多病,她想要为自己赎罪,为沐息尘积福,因此特意来接沐庭筠回无患洞府认祖归宗,从此之后的一应用度都和嫡长子相同。
沐庭筠看看面前这个言辞凄切的继母,又看看恭敬站在一边,苍白而文雅的异母哥哥,心里只觉得荒诞。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鬼见愁的剑柄,这是小时候父亲送他的礼物,但此刻他却觉得有点恶心,又连忙把剑柄松开了。
六岁那年,母亲和父亲大吵一架后,求得一纸和离书,收拾了包袱要带他回女蛮国。然而,偏偏就是那个晚上,恶鬼袭城,尸横遍野,母亲没了……
沐庭筠对父亲是心怀埋怨的,所以他修仙一心只为给母亲报仇,不曾想过寻找这个抛弃他们的父亲。但他心里,对这个父亲也不是一丝期待都没有,不然也不会把鬼见愁一直带在身边。
但是此时此刻,这细如蚕丝一般的期待,终于断裂了。
刚过十六岁的少年,也曾下山被师弟拉着去听戏,从戏文里知道了什么叫负心汉,什么叫外室。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他幼年的印象里,那个作为他父亲的男人总是常年不归家,母亲与父亲争吵时会骂他负心薄情,满口谎言。
沐庭筠垂在身侧的双手,渐渐握紧成拳。
原来如此,原来他竟是这种人的儿子。
太白掌门道:“庭筠,你可愿随眉妩夫人和你兄长去往凤麟仙洲,回归你父亲膝下?”
“不,弟子不愿,”沐庭筠脱口而出,提起衣摆郑重地跪在地上,斩钉截铁地道,“母亲离世之时,已与父亲和离,庭筠和沐家早无瓜葛。”
太白掌门惜才,不禁劝道:“可是仙洲中的修炼资源,非凡间所能比拟。以你的资质,留在太白门委实可惜了,若能进入仙府,将来你定能成为一代剑仙,但在太白门,在这凡间,要想成仙实在渺茫啊。”
沐庭筠道:“太白门养育庭筠九载,掌门师尊授业解惑之恩,师弟师妹友爱之谊,庭筠皆铭记于心,此生执剑唯愿守护太白,请掌门师尊成全。”
少年郑重地俯下身子,额头置于地上,稽首长拜。
“你这孩子……”太白掌门一大把年纪,眼中也隐含泪光,叹道,“唉,那你就留下来吧。”
眉妩夫人眯了眯眼,抬袖挡在唇边,遮掩着脸上的不满,她的语气明显冷了下来:“太白掌门,你这是何意,竟是要阻拦我们一家团圆吗?”
太白掌门道:“这孩子既与太白有缘,夫人何不成全。缘浅尚能凭修得,缘深进退岂由人。为人父母,也当正视孩子的心意啊。”
眉妩夫人彻底怒了,也懒得再装,冷冷道:“区区凡俗门派,也该忤逆仙洲道君?你们经得住真仙一怒吗?”
沐庭筠皱了眉,长老们惴惴不安。
太白掌门捋着长须,从容浅笑:“真仙一怒,纵有十个太白门,也将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
眉妩夫人傲慢地扬起下巴:“知道就好。”
太白掌门道:“正因凡族羸弱,昆仑仙帝才会施行凡间自治的仙规,严禁仙人威逼屠戮凡族,并设天刑司监管三界仙律。太白门只需遵从天地之道,持身正大,便无所畏惧。”
“好,好一个无所畏惧,”眉妩夫人连连点头,目露凶光。
“娘,”沐息尘及时叫停想要发作的眉妩夫人,“既然弟弟今日不愿走,那我们就改日再来看他吧。”
眉妩夫人看向病弱的儿子,想了想,点头:“也罢,那就改日吧。”
沐息尘经过跪在地上的沐庭筠身边时,对他微微一笑,在沐庭筠冷锐如剑的目光中,俯下身在他耳边低语:“贤弟,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待这二人走后,沐庭筠朝太白掌门一拜,便快步离开大殿。
路上撞见偷窥的弟子们,他抿唇一言不发,从储物囊中祭出一把青钢剑,御剑而去,消失在天际。
空中再度出现黑长蚯蚓般的裂缝,这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多。
桑悦连忙御剑追去,悄悄跟在沐庭筠后面。
沐庭筠飞到了太白峰的最高处,拔仙台。峰顶有两大冰斗湖,即冰川侵蚀成的冰斗中积水而成的湖泊。
少年走向其中一个冰斗湖,扬手将鬼见愁扔进了冰冷的湖水里。
桑悦听到剑身里传来中年男子的怒骂声:“臭小子!你爹造的孽,关老子什么事!”
咕咚一声,剑沉进湖里了,中年男子骂骂咧咧的声音也一同沉没。
眼看着梦境世界里的裂缝越来越多,蓝如海催促桑悦赶紧行动。
“你催我也没用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桑悦焦躁地抓了抓头发。
蓝如海道:“笨!跳湖,捡剑,用苦肉计!”
“我冻死了算谁的?”
“梦醒了你落在他手里一样是死!”
桑悦无话可说,飞奔出去,扔掉身上的鹤氅,一头扎进冰冷的湖水里。
她跳湖的位置离沐庭筠很远,因此当少年看过去时,只看到她像抿翅的白鸟一样冲向湖面,根本来不及阻止。
水声响起的刹那,少年毫不犹豫地也一头扎进湖水里。
桑悦忍着刀割般的冰水酷寒,奋力游向湖底,捡起插在湖泥里的木剑。
与此同时,她的后衣领像是被铁钳抓住了似的,整个人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朝湖面拽去。
沐庭筠将她拖出水后,近乎粗暴地将她随手扔到地上,狠狠地道:“疯了?”
他们一出水,在严寒的气候下,头发上,眼睫上的水珠就迅速变白结冰。
桑悦冻得直打哆嗦,一边抖,一边急忙把怀里的剑用双手捧出来,牙齿打着架说:“你,你的,剑,别,扔,有,有用。”
沐庭筠愣住了,然后,脸颊侧的线条微微绷紧,似乎在咬牙。
桑悦抖得愈发厉害,像筛糠似的。
沐庭筠深吸一口气,劈手夺过了剑,同时抓起地上的鹤氅,粗暴地盖在她身上,一手抓住她的手腕,不容反抗地朝她身上输送灵力,助她逼退寒意。
“不要浪费灵……”
“闭嘴,”沐庭筠低沉冷漠地凶道,声音明明是轻的,却透着让人不敢招惹的压迫感。
他垂着眼,眉睫上结着的白霜,掩映了瞳孔里闪烁的微光。
桑悦赶紧抿住了嘴。这时,周围那些黑长蚯蚓般的裂缝又开始逐渐愈合了。
送完灵力,沐庭筠狠狠地系好了她脖子上鹤氅的系带,手像铁钳一样抓着她的手腕,带着她御剑飞向弟子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