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沿硌着掌心,粗糙的木刺扎进皮肉,带来一丝细微却清晰的痛感。我死死攥着拳头,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要将这粗糙的木头捏碎。目光透过门板上那道狭窄的缝隙,死死盯在门外泥地上那个涕泪横流、额头一片青紫的王老四身上。
他还在哭嚎,声音凄厉绝望,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在死寂的叶家沟清晨回荡。
“叶小先生!求您了!再不去真来不及了!我家婆娘她…她眼珠子都绿了!力气大得三个汉子都按不住!嘴里咕噜咕噜冒黑水啊!求求您发发慈悲!救她一命吧!”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我的神经上。水鬼缠身…症状描述得如此真切,如此骇人。按照《玄冥录》所载,这正是怨魂索命的典型征兆!安抚怨气,助其解脱,驱邪安魂…这本该是我等待已久、证明自己能够独当一面的绝佳机会!胸腔里那股渴望证明的火焰从未熄灭,反而在爷爷重伤、强敌环伺的压力下,烧得愈发灼热滚烫!
去吧!去吧!让爷爷看看,让那些躲在暗处的豺狼看看!叶宿尘,不再是任人宰割的“鬼娃”!
然而——
嗡!!!
识海中那股冰冷的警告意念,再次狠狠刺入!身侧那虚幻的爷爷残魂身影剧烈地波动了一下,模糊的手掌带着前所未有的焦灼,死死指向门外哭嚎的王老四!警告的意念如同实质的冰锥:陷阱!危险!别信!
更让我心头剧震的是炕上爷爷的反应!他枯槁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闷哼!蜡黄的脸上瞬间蒙上一层不正常的青气,紧锁的眉头几乎拧成一个死结,胸口那层晶莹的冰封寒气似乎都微微震颤了一下!白三娘留下的冰魄玄气,对爷爷的伤势和情绪变化竟如此敏感!
手腕内侧…那模糊扭曲的暗红印记…像火焰!
黑炎教!绝对是黑炎教!他们竟然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假借“水鬼”之名,设下陷阱引我入彀!若非爷爷残魂示警,若非鬼玺那冰冷的警惕感应,我…
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滔天的愤怒,瞬间冻结了胸腔里那团渴望证明的火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毒蛇盯上的毛骨悚然和后怕!他们连普通村民都能利用,手段何其阴险毒辣!
“慌什么!”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冰冷和审视,透过门缝刺向王老四,“我问你!落水前,你婆娘可曾捡到过什么?比如…刻着奇怪火焰纹路的石头?或者…接触过什么生面孔?”
王老四的哭嚎猛地一滞!他抬起沾满泥污泪痕的脸,眼神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慌乱,随即被更深的恐惧掩盖:“没…没有啊小先生!就是…就是去河边洗衣裳,好端端的就…就栽进去了!哪有什么石头生人…” 他下意识地将那只带着模糊印记的手腕往破烂的袖子里缩了缩。
这个细微的动作,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坐实了我的猜测!
“滚。” 我吐出一个字,声音不高,却冷得像三九天的冰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杀意。
“小先生!您不能见死不救啊!我…” 王老四还要哭喊。
“再不滚,” 我猛地将门缝拉大一些,露出半张冰冷得没有一丝表情的脸,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匕首,死死钉在他脸上,“我就让你…亲自下去陪你婆娘!”
那目光中的冰冷杀意和毫不掩饰的威胁,如同实质的冰水浇在王老四头上。他浑身一颤,脸上的惊恐瞬间盖过了表演的哀戚,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蹿起,头也不敢回地狼狈逃窜,消失在村道的拐角。
砰!
我狠狠关上门,沉重的门板发出闷响,隔绝了外面的一切。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我大口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和后怕!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黏腻冰凉。
“咳…咳咳…” 炕上传来爷爷压抑的咳嗽声,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担忧。
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走到炕边。爷爷已经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目光里充满了深沉的忧虑,正艰难地抬起枯槁的手,似乎想抓住什么。
“爷,没事了。” 我握住他冰冷僵硬的手,声音放得很低,“是黑炎教的陷阱…手腕上有印记…被我识破了。”
爷爷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更深的凝重。他枯瘦的手指用力反握了我一下,力道微弱,却带着千钧的嘱托。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那层覆盖在他胸口的冰晶寒气,似乎又黯淡了一分。
接下来的几天,叶家沟仿佛被投入了冰窖,死寂得可怕。院墙外那股若有若无的窥视感并未消失,反而变得更加粘稠阴冷,如同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死死盯着这方小院。来自村东头胡三姑土屋方向的诡异香火气,似乎也浓郁了几分,带着一种无声的嘲讽。
爷爷的伤势在白家冰魄玄气的封镇下,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他清醒的时间很少,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呼吸微弱而艰难。每一次短暂的清醒,他浑浊的目光总会落在我身上,里面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忧虑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他枯槁的手会紧紧抓住我的手,那冰冷的触感,那微弱的力道,无声地传递着同一个信息:别出去…待在院子里…守着…
我守着。守着这方小小的、充斥着草药味和死亡气息的院子。守着炕上仅存一口气的至亲。守着墙上日益增多的兽皮符箓,守着地上被我反复修改、刻画得越来越精密的阵法刻痕。
体内的道炁暖流在巨大的压力和日夜不辍的苦修下,愈发凝练精纯。运转《玄冥录》吐纳法门时,那股温热的气息如同涓涓细流,不仅滋养着经脉,也让我在绝望的守望中保持着最后的清醒。虚空画符的手法越来越娴熟,指尖划过空气,淡金色的道炁轨迹稳定而清晰,驱邪符、安魂符、甚至更复杂的“破煞符”,都能一气呵成。地上的“小五行困灵阵”也被我反复推演、完善,虽因材料简陋威力有限,但结构已趋近完美,足以困住寻常厉鬼精怪。
力量在增长,技艺在精进。可这小小的院子,如同一个无形的牢笼,将我日益增长的力量死死禁锢。看着爷爷日渐枯槁的脸,感受着院墙外越来越沉重的恶意,那股渴望证明自己、渴望打破这囚笼的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在沉默的压抑中,烧得更加炽烈,几乎要将我的理智焚毁!
我要出去!我要让爷爷知道,我已有能力守护!我要让那些躲在暗处的仇敌知道,叶宿尘,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鬼娃”!
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破败的院子染上一层凄艳的血色。我正盘膝坐在院子中央,闭目凝神,运转周天。丹田处的暖流如同温顺的溪流,滋养着四肢百骸,也持续冲刷着左臂深处那顽固的阴毒。就在道炁运转到最精微圆融之时——
吱呀!
院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一个干瘦、佝偻的身影畏畏缩缩地探了进来,是村西头的赵老憨。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恐惧和讨好的神情,眼神躲闪,不敢看我,更不敢看屋里炕上的爷爷。
“叶…叶小先生…” 赵老憨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重的山沟土腔,身体微微发抖,“您…您听说了吗?靠山屯…靠山屯那边…出…出大事了!”
我缓缓睁开眼,冰冷的眸光扫过他。赵老憨吓得一哆嗦,差点瘫软在地。
“靠山屯?” 我声音平淡无波。
“是…是!” 赵老憨咽了口唾沫,眼神惊恐地四下张望,仿佛怕被什么东西听见,“闹…闹‘鬼娶亲’了!连着…连着三个晚上了!邪乎得很!”
“鬼娶亲?” 我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挑。这个词在《玄冥录》杂篇中有记载,乃是怨气深重的阴魂执念所化,常于特定时辰重现生前执念场景,如遇活人,极易被摄魂夺魄。
“是…是啊!” 赵老憨的声音带着哭腔,“就…就在村西头…老河套那片乱葬岗!天一擦黑…那鬼动静就来了!吹吹打打…唢呐锣鼓…响得瘆人!可…可一个人影儿都瞧不见!光听见声儿!凡是…凡是晚上不小心撞见的…第二天准保大病一场!躺床上起不来!浑身发冷…眼窝发青…跟…跟被吸干了阳气似的!昨儿…昨儿晚上,李二拐子家的小子不信邪,非要去看热闹…结果…结果天快亮才被人发现,昏死在乱葬岗边上!抬回来到现在还发高烧说胡话呢!眼看…眼看就不行了啊!”
赵老憨的描述带着山民特有的夸张和恐惧,但那核心的诡异之处却清晰无比:无形无质的迎亲队伍,惑人心神的唢呐锣鼓,被冲撞后离奇病倒的村民…这绝非寻常鬼物作祟!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瞬间攫住了我!不是陷阱!不是黑炎教那种刻意伪装的阴谋!这是真正的灵异事件!是怨魂作祟!这正是检验我如今所学、独立处理事件的最佳目标!也是向爷爷证明我能力的唯一机会!
胸腔里那股被压抑了太久的火焰,轰然爆燃!
我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身后的小木凳,发出哐当一声响。这声响惊动了炕上的爷爷,他艰难地掀开眼皮,浑浊的目光带着询问和担忧,落在我身上。
“爷!” 我几步走到炕边,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恳求,“靠山屯…闹‘鬼娶亲’!村民遭殃!情况紧急!”
我的目光灼灼,直视着爷爷那双疲惫而忧虑的眼睛:“让我去!我能处理!”
爷爷枯槁的脸上肌肉猛地一抽!浑浊的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反对和深深的恐惧!他想撑起身子,却牵动了胸口的冰封创口,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蜡黄的脸上涌起不正常的青气!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
“不…不行!” 他嘶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咳咳…太…太凶险!那不是…普通…怨魂!咳咳…听…听话…别去!”
“我能行!” 我斩钉截铁地打断他,声音因激动而拔高,“虚空画符!信手成阵!《玄冥录》的驱邪安魂法咒我早已烂熟于心!对付怨魂索命,我有把握!爷!您信我一次!我不能永远躲在这里!我要证明给您看!我能守护!我能担当!”
炕上的爷爷剧烈地喘息着,蜡黄的脸因为激动和伤势而变得紫胀,胸口那层冰晶寒气剧烈地波动起来,发出细微的咔咔声!他死死盯着我,浑浊的眼眸中风暴翻涌——是担忧,是恐惧,是愤怒,但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被我的决绝所触动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尘儿…你…” 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味道,“你…可知…那‘鬼娶亲’…怨气…有多深?执念…有多重?一旦…被卷入…万劫…不复…”
“我知道!” 我迎着他几乎要喷火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体内道炁流转,一股精纯坚韧的气息自然而然地透体而出,带着少年人的锐气和破釜沉舟的决心,“《玄冥录》记载:‘鬼娶亲者,怨念执念所化,寻其根源,解其执念,或可超度。若执迷不悟,当以雷霆手段,破邪诛魔!’ 我心中有数!爷,让我去!我保证活着回来!”
“活…活着…回来?” 爷爷枯槁的手依旧死死抓着我,力道却微微松了一丝。他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的灵魂都看穿。炕上的油灯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他枯槁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充满了挣扎和痛苦。炕沿上那柄枣木短剑,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时间仿佛凝固了。屋内的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
赵老憨早已吓得缩在墙角,大气不敢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
爷爷抓着我的手,终于…一点一点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
他枯槁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重重地砸回冰冷的炕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蜡黄的脸上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悲凉。
“…活着…回来…” 四个字,从他干裂的唇间艰难地挤出,轻若蚊蚋,却重若千钧,如同耗尽了他残存的最后一点心力。
成了!
巨大的激动如同电流瞬间贯穿全身!我强压下几乎要冲出口的呐喊,用力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紧:“嗯!”
没有多余的话语,我猛地转身!抓起早已准备好的斜挎布包——里面装着绘制好的兽皮符箓、一小包朱砂、几枚特制的铜钱、还有一小瓶温补元气的药丸。将墙上那张绘制了一半、笔画间隐隐有雷光流转的兽皮“引雷符”雏形也小心地卷起塞入包中。最后,目光扫过炕沿上那柄古朴的枣木短剑,犹豫了一瞬,终究没有去动。那是爷爷最后的倚仗。
我大步走向院门,步伐坚定有力。体内道炁流转不息,驱散了冬夜的寒意,也驱散了心中最后一丝犹豫。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泥土和枯叶的气息扑面而来。
身后,是爷爷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呼吸,是油灯昏黄摇曳的光线,是充斥着草药味和死亡气息的、令人绝望的等待。
前方,是深沉的夜色,是未知的凶险,是名为“鬼娶亲”的诡异传说,也是…我叶宿尘证明自己、踏上真正修行之路的第一步!
没有回头。我挺直了脊背,身影没入叶家沟浓稠如墨的夜色之中,朝着靠山屯村西头那片令人闻之色变的乱葬岗,大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