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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那句带着颤音的“无常…拘魂锁链的味道!”,像淬了冰的钩子,狠狠扎进我的耳朵,也扎进了那个寒风呼啸的惊魂之夜。那晚之后,叶家的两间泥坯房里,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比往年最深的寒冬还要冷上三分。

爷爷几乎不再说话。他本就沉默寡言,如今更是像个石头刻出来的人。白天,他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炕沿,背对着我,手里捧着那本用靛蓝粗布包着的《玄冥录》。但他很少翻动书页,只是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封皮上那几道深深刻印的、如同闪电撕裂云层的墨色纹路。阳光透过糊着厚麻纸的窗户,在他佝偻的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光影沉默地移动着,像无声流逝的时间,也像某种无法摆脱的沉重宿命。

偶尔,我能感觉到他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侧过头,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我胸前——衣襟下那块紧贴着皮肤、冰凉沉寂的鬼玺。每一次扫视,他那布满皱纹的眼角都会控制不住地抽搐一下,眼神深处翻涌着一种我无法完全理解的、混合着巨大惊悸、深重忧虑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那目光,比后山那只黄皮子冰冷的竖瞳,更让我心底发寒。

鬼玺,那晚之后,也彻底沉寂了。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隐约贪婪的“敏感”,而是变成了一块真正的、死气沉沉的青铜疙瘩。紧贴着皮肤,冰凉依旧,却再也没有丝毫异动。仿佛那夜爆发的、冻结灵魂、惊退妖王的恐怖威压,耗尽了它所有的力量,或者…是它主动收敛了爪牙,重新潜伏回更深的黑暗。这种死寂,非但不能让我安心,反而比它震动时更令人恐惧。它像一个沉入深潭的怪物,你不知道它何时会再次浮出水面,带来怎样的滔天巨浪。

我变得更加小心翼翼,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每日的卯时吐纳和子夜静心咒修炼,成了唯一能证明自己还活着的例行公事。丹田里那点可怜的道炁,依旧微弱得可怜,在鬼玺那庞大的、无形的阴影笼罩下,渺小得像风中的尘埃。静心咒的念诵也总是不自觉地带上了对胸前冰凉的恐惧,观想的“月光”每每被那冰冷、浩瀚、仿佛来自九幽黄泉的威压幻象轻易碾碎。

日子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压抑中,艰难地滑向了深冬。寒风像刀子,刮过光秃秃的山脊,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在泥坯房的窗纸上,发出细碎的、永无止息的沙沙声。叶家沟彻底被严寒和白雪覆盖,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白色囚笼。村人本就因之前的怪事而恐惧,严冬更是让这种恐惧发酵成了死寂。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炊烟稀薄,连平日里偶尔的狗吠鸡鸣都几乎绝迹。

然而,死寂之下,另一种更阴森、更诡异的怪事,却如同地底悄然蔓延的毒藤,开始缠绕整个村庄。

起初,是村东头最胆大的猎户,张铁头。他半夜起来撒尿,迷迷糊糊听到院墙外似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铁…头…”

声音很轻,很飘忽,像是从很远的风里吹来的,又像是紧贴着墙根发出的。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凄楚和幽怨,像是个冻僵的人在哀哀哭泣。

张铁头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他抄起门后的猎叉,壮着胆子吼了一声:“谁?!”

外面只有风声呜咽。

他以为是听岔了,骂骂咧咧地回屋。结果第二天,人就发起高烧,满嘴胡话,说看见一个浑身长毛、独脚的影子在窗外晃,眼神绿油油的。烧了三天三夜,人虽然退了烧,却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眼窝深陷,脸色蜡黄,整天蔫蔫地靠在炕上,眼神呆滞,再也没了往日上山打虎的彪悍劲儿。

紧接着,是村西头嫁过来不久的新媳妇,小翠。晚上哄孩子睡觉,迷迷糊糊间,听见窗外有个声音,细细尖尖的,像是她死去多年的娘在喊她的小名。

“翠儿…翠儿…娘冷啊…来接娘…”

小翠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捂住孩子的耳朵,自己缩在被窝里抖了一夜。第二天天不亮就发起了癔症,又哭又笑,指着空荡荡的墙角说娘在那里站着,浑身湿漉漉的滴着水。请了赤脚医生扎针灌药,才勉强安静下来,但人也变得痴痴傻傻,见了人就躲。

再后来,是村中教私塾的老童生,赵先生。他夜里批改学生课业,蜡烛昏黄。窗外风声呼啸,隐约夹杂着一声声呼唤。

“赵…明…德…赵…明…德…”

字正腔圆,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正是他自己的名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声,钻进他的耳朵,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如同漩涡般的吸引力。赵先生是个不信鬼神的读书人,初时以为是哪个顽童捣蛋,拍案而起,对着窗外怒斥。可那呼唤声不依不饶,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在他耳边低语!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只觉得头晕目眩,手脚冰凉,手中的毛笔“啪嗒”掉在纸上,洇开一大团墨迹。他强撑着走到门口,想开门看看,手刚碰到冰冷的门栓,眼前一黑,便栽倒在地。被发现时,人已经昏迷不醒,气息微弱,如同风中残烛。

恐慌,如同瘟疫,在死寂的村庄里无声地蔓延。再没人敢在夜里轻易应声。天一擦黑,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早早吹灯上炕,用棉被蒙着头,在黑暗中竖起耳朵,惊恐地捕捉着风声里任何一丝异样的响动。白天,人们碰面,眼神里都充满了惊疑和恐惧,低声交换着谁家又“着了道”的消息。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阴霾,彻底笼罩了叶家沟。

爷爷自然也听到了风声。他本就凝重的脸色,此刻更是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不再枯坐,开始频繁地出门。有时是去探望那些“着了道”的村民,有时是独自一人,在黄昏时分,踏着厚厚的积雪,绕着村子外围缓缓踱步。他手里拿着罗盘,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地形、林木,尤其是村子后方那片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幽深诡谲、如同巨兽蛰伏的后山老林子。他的眉头越锁越紧,仿佛在那片死寂的白雪和扭曲的树影下,看到了什么常人无法察觉的凶险。

一天傍晚,爷爷从外面回来,身上带着浓重的寒气,肩膀上落满了未化的雪沫。他脸色铁青,径直走到墙角那个旧木箱前,翻找出一沓空白的黄裱纸和朱砂笔。他没有点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惨淡天光,凝神屏息,手腕沉稳有力地挥动,在符纸上飞快地绘制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线条更加扭曲繁复、仿佛蕴含着某种引而不发力量的符文。朱砂的暗红色在昏暗中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爷爷…”我忍不住小声开口,打破了屋内令人窒息的沉默,“村里…到底怎么了?”

爷爷绘制符文的手微微一顿。他没有抬头,目光依旧紧紧盯着笔尖下蜿蜒的朱砂线条,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是‘唤名’。”

“唤名?”

“嗯。”爷爷重重地哼了一声,笔尖在符纸上落下最后一道凌厉的收尾,“山里的东西,成了气候。用邪法,在深夜里呼唤人的名字。一旦应声,或者心神被其蛊惑,魂魄便会被它勾走一丝,轻则大病一场,精气神受损,如同张铁头、小翠;重则…魂魄离体,再也醒不过来,就像赵明德。”

他放下朱砂笔,拿起那张绘制完成的符箓。符箓上的符文在昏暗中隐隐流转着一层微弱的赤金毫光。他走到我面前,不由分说,将符箓折叠成一个三角形,用一根浸染过黑狗血的细红绳仔细穿好。

“戴上。”他声音不容置疑,亲手将符箓挂在了我的脖子上,紧贴着那枚冰凉的鬼玺,“这是‘守魂符’,能稳固心神,抵挡邪音侵扰。夜里不管听到什么,都当作是风!紧闭门窗,默念静心咒!尤其…不能应声!记住了吗?!”

符箓紧贴着皮肤,带着朱砂的微温和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凝定感。我用力点头,将爷爷的话刻在心里。

有了守魂符,夜里那些随风飘荡的、若有若无的呼唤声,似乎被隔绝了一层。它们依旧存在,如同冰冷的蛛丝,试图缠绕上来,但符箓散发出的微弱暖意,像一层薄薄的铠甲,将它们大部分都挡在了外面。我紧闭着眼睛,一遍遍默念着早已烂熟于心的静心咒,努力观想着眉心那点微弱的“月光”。恐惧依旧存在,但至少,心神不再像之前那样轻易被夺走。

然而,守魂符能隔绝声音的侵扰,却隔绝不了另一种更直接的“感觉”。

那天夜里,风很大,刮得窗户纸哗哗作响,如同无数只手在疯狂拍打。我蜷缩在冰冷的炕上,守魂符紧贴着胸口,默念着静心咒,努力对抗着风声带来的烦扰。

突然——

一个极其清晰、冰冷、如同冰锥凿进脑海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

不是从窗外传来!

是直接在我脑子里炸响!

“叶…宿…尘…”

一字一顿,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怨毒和一种无法抗拒的、如同漩涡般的吸力!声音沙哑,如同砂石摩擦,又带着一种非人的、尖利的质感!

我的名字!

它在叫我的名字!

守魂符猛地一烫!一股凝定的暖流瞬间扩散,强行稳住了我差点失守的心神!静心咒文在脑海中如同绷紧的弦,发出濒临断裂的呻吟!

我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丝毫声音!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

那呼唤并未停止,反而更加执着,更加阴冷!

“叶…宿…尘…”

“来…呀…”

“到…山…里…来…”

“找…我…”

那声音缠绕着我的意识,带着一种诡异的诱惑力,仿佛只要我应一声,或者心神稍稍松懈,就会被它彻底拖入无边的黑暗深渊!

就在我被这直接作用于脑海的呼唤搅得心神剧震、几乎要崩溃的刹那!

紧贴着守魂符、一直沉寂如死物的鬼玺,毫无征兆地,猛地一震!

一股极其清晰、极其刺骨的冰凉感,如同一条苏醒的毒蛇,瞬间从胸口蔓延开来,顺着脊椎直冲头顶!这冰凉并非护主,而是一种…强烈的、带着致命威胁的预警!仿佛有什么极其凶险的东西,已经锁定了我,并且正在急速靠近!

“呃!”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寒刺激得闷哼一声,身体控制不住地一颤!

几乎在我闷哼出声的同时!

“砰!砰!砰!”

屋外,院门处猛地传来几声沉重急促的拍打!力道大得惊人,仿佛不是人手,而是巨木在撞击!整个门板都在剧烈摇晃!门楣上贴着的一张驱邪符箓“噗”地一声,瞬间燃起一团幽绿色的火焰,随即化为飞灰!

“尘儿!”爷爷的厉喝如同炸雷,瞬间在里屋响起!显然,他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撞击惊动了!

我蜷缩在炕上,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脑海中的呼唤声、院门处的猛烈撞击、胸口鬼玺刺骨的冰凉预警…三重恐怖的冲击几乎同时降临!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何方妖孽!敢来道爷门前撒野!”爷爷的怒吼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冲向外屋!紧接着,是桃木剑出鞘的铿锵声和符箓破空的尖啸!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金光速现,覆护真人!敕!”

爷爷的真言如同洪钟大吕,带着沛然的道炁金光!屋外那沉重的撞击声似乎被金光阻挡,停顿了一瞬,随即变成了更加狂躁、更加愤怒的嘶吼和抓挠!木屑纷飞!整个小屋都在震动!

混乱中,我死死捂住耳朵,但那个直接钻进我脑海的、冰冷怨毒的呼唤声,并未被爷爷的真言驱散!它依旧顽固地缠绕着!

“叶…宿…尘…”

“你…躲…不…掉…”

“山…里…见…”

最后三个字,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意味,如同冰冷的铁钩,狠狠刮过我的灵魂深处!随即,那声音如同潮水般退去,连同院外那疯狂的撞击和嘶吼,也戛然而止!

死寂,再次降临。

只有门板被撞击处传来的、木料断裂的“吱呀”声,和爷爷粗重如牛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我瘫软在冰冷的炕上,浑身被冷汗湿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胸口的守魂符依旧散发着微弱的暖意,紧贴着的鬼玺也恢复了冰冷的沉寂,但那刺骨的预警凉意和脑海中残留的呼唤余音,却像毒蛇的牙印,深深地烙在了我的感知里。

脚步声响起。爷爷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了进来。油灯被他重新点燃,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他异常难看、甚至带着一丝苍白的脸。他身上的旧道袍被扯开了一道口子,握着桃木剑的手背上,赫然多了几道深可见骨、皮肉翻卷的抓痕!伤口边缘泛着一种不祥的青黑色,正丝丝缕缕地渗出黑血!

他看也没看手上的伤,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锁定了蜷缩在炕上、面无人色的我。

“尘儿,”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强行压制的喘息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刚才…你是不是也听到了?”

我用力地点着头,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爷爷的眼神变得更加幽深。他沉默地走到炕边,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枯瘦的手指带着一丝微颤抖,轻轻拂过我额前被冷汗浸湿的头发。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脸,再次落在我胸前,那被守魂符和鬼玺共同占据的位置。

“它…在叫你名字。”爷爷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不止是叫…它是在‘锁魂’!用邪法强行烙印你的气息!守魂符能挡一时,挡不了它本体的邪念追踪!”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那片在黑夜中如同巨兽匍匐的后山轮廓,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忌惮,有深深的忧虑,最终,却化为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这东西…不是普通的精怪。”爷爷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踏上不归路的沉重,“是‘山魈’!而且是成了气候、得了凶地的老山魈!它能拘人魂魄,驱使伥鬼!村中那些失踪的人…恐怕凶多吉少!”

我的心猛地一沉!失踪?谁失踪了?

“不能再等了。”爷爷猛地转过身,不再看我,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这东西凶戾异常,又盯上了你!躲是躲不过去了!”

他大步走到墙角那个旧木箱前,粗暴地打开锁。这一次,他没有拿符箓,而是翻出了几样我从未见过的东西:一把用墨斗线缠得密密麻麻、刃口闪烁着幽蓝寒光的短匕;一个巴掌大小、非金非木、刻满奇异符文的漆黑罗盘;还有几个用油纸仔细包裹、散发着浓烈硫磺和硝石气味的小包。

他将这些东西,连同那柄沾着黑血的古旧桃木剑,一股脑儿塞进一个厚实的、耐磨的粗布褡裢里。动作麻利,却带着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沉重。

“收拾一下,带上你的小木剑。”爷爷背对着我,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的心上,也敲打在这座风雨飘摇的堡垒之上。

“明天一早,跟爷爷进山。”

“除了那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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