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玉真观的池塘里,锦鲤甩尾搅碎了满池晚霞。玉真公主斜倚在临水的美人靠上,指尖轻捻着一串紫檀佛珠,目光落在那尾金红相间的锦鲤上,忽然开口,声音清冽如泉:“哦,是张师和他弟子么?”
侍立一旁的青萼忙躬身应道:“回殿下,是张公子与一位白衣公子,身侧还跟着位眉眼弯弯的姑娘。”
玉真公主缓缓起身,月白道袍的衣摆在晚风里拂动,恍若谪仙。她拾阶而上,朝观内走去,声音轻飘飘传过来:“带他们进来吧,正好园里的晚桂开了,煮壶新茶待客。”
观内香烟袅袅,张起灵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玄色道袍,墨发用一根木簪束着,侧脸线条冷硬如刻。李白则一袭素白锦袍,腰间悬着个酒葫芦,走一步晃三晃,倒有几分仙风道骨。娜仁站在两人中间,一身湖蓝短打,辫子上系着红绒绳,好奇地打量着殿内的壁画,见玉真公主进来,立刻弯起眼睛行礼:“公主殿下安好。”
玉真公主目光在娜仁脸上停了停,那点灵动劲儿倒让她想起年轻时的自己,嘴角漾起浅笑道:“娜仁也来了?观里最近新收了些西域香料,正缺个懂香料的姑娘帮忙辨识,不如留下修行些时日?”
娜仁刚要答话,张起灵已开口,声音低沉平稳:“殿下,此次前来,是想为一位朋友求个机缘。他颇有文采,望殿下能代为引荐。”
玉真公主的目光转向李白,带着几分审视。李白顺势往前一步,潇洒地拱手一揖,酒葫芦在腰间叮咚作响:“在下李白,见过公主殿下。”
“李白?”玉真公主眉梢微挑,指尖在茶盏沿上轻轻划着,“倒是听过些名号。既想让本宫引荐,总得露两手才行。”她抬眼看向李白,“不如就以本宫为题,作首诗来?”
李白眼中闪过精光,略一沉吟,酒葫芦往嘴边一凑,抿了口酒,朗声道:“玉真之仙人,时往太华峰。清晨鸣天鼓,飙欻腾双龙——”
他越说越激昂,手舞足蹈间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摇曳:“弄电不辍手,行云本无踪。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
殿内静了片刻,玉真公主忽然抚掌轻笑:“好一个‘弄电不辍手,行云本无踪’,倒把本宫写得像个真仙人了。”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眼底笑意渐深,“引荐之事,本宫应下了。”
张起灵微微颔首,起身告辞。娜仁朝玉真公主挥了挥手,跟着张起灵往外走。李白却被玉真公主叫住:“太白先生留步,本宫这里有本吴道子新绘的《太华仙踪图》,想请先生题首诗呢。”李白一听,眼睛亮了,当即应下,留在殿内与玉真公主谈诗论画,直到月上中天。
次日清晨,李白踏着露水走进李府,袍角还沾着些桂花香。张起灵正坐在石桌旁磨墨,见他进来,抬眼淡淡一瞥,便知结果如何。娜仁端着刚蒸好的桂花糕从厨房出来,见李白神色,忙问:“太白先生,莫非……没成?”
李白拿起块桂花糕塞进嘴里,含糊笑道:“公主殿下倒是把诗呈给陛下了,可陛下只瞥了眼,说‘这李白,倒有几分狂气’,便再没下文。”他灌了口酒,酒液顺着嘴角淌下来,却笑得洒脱,“罢了,长安这地方,容不下我这野鹤。还是江南好,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正合我意。”
张起灵将磨好的墨汁推过去,声音里多了丝暖意:“李兄一路顺风。”
李白挥挥手,转身时酒葫芦撞在门柱上,发出“咚”的一声。他头也不回,大笑着扬长而去,歌声顺着风飘进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六月的长安,暑气已浓得化不开。张说的府邸里,老槐树的叶子被晒得打蔫,蝉鸣聒噪得像是要把整个院子掀翻。
他枯坐在书案前已有半日光景,指尖捏着那道明黄的圣旨,绢面被汗濡得发潮。“尚书右丞相、集贤院学士”——这行朱红的字迹刺得他眼生疼,仿佛还带着紫宸殿上那股凛冽的龙涎香,混着天子不辨喜怒的语调。
案头的青瓷笔洗里,水早已凉透,映出他鬓边新添的几缕霜白。不过数月前,宇文融那伙人罗织的“贪赃”罪名还压得他喘不过气,府邸被查抄时,连墙角那盆养了十年的兰草都被翻得根须外露。他原以为这辈子只能在洛阳的闲居里,看庭前花开花落了。
一阵热风从窗棂钻进来,吹得圣旨边角微微颤动。张说抬手按住,目光飘向窗外——天空是那种沉闷的铅灰色,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他忽然想起宋璟,那位以刚直闻名的宰相,任上整肃吏治,却在三年零一个月时被罢相。
离京那天长安百姓沿街相送,他却只留下一句“臣尽本分而已”;又想起苏颋,文辞冠绝当世,辅佐玄宗开创开元盛世,同样在相位上坐了三年零一个月,便因疾请辞,归隐后再未踏入长安半步;还有张嘉贞,那位出身寒微却锐于任事的宰相,也是在满三年零一个月时,被同僚构陷,黯然离京……
“三年零一月……”张说喃喃自语,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数字像一道无形的魔咒,悬在历任宰相头顶。他想起年轻时初见陛下,那时天子意气风发,君臣相得,他曾以为自己能打破这宿命。可如今捧着这道起复的圣旨,却只觉得手心发烫。
“伴君如伴虎啊……”他长叹一声,声音被蝉鸣吞没。书案上的砚台里,墨汁已凝成了块,像极了他此刻沉甸甸的心。
李府的午后总带着些慵懒的意味,穿堂风卷着院角石榴花的甜香,拂过书案上摊开的古籍。张起灵刚放下手中的狼毫笔,就见娜仁捧着个布偶娃娃凑过来,辫子上的红绒绳随着脚步一跳一跳。
那布偶做得算不上精致,粗麻布缝的身子,用墨线歪歪扭扭绣了件黑袍,脑袋是团鼓鼓的棉絮,脸上用朱砂点了双极淡的眼睛,竟有几分他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模样。娜仁把娃娃往他面前一递,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师父你看!”
张起灵的目光落在娃娃脸上那两点朱砂上,指尖轻轻碰了碰——针脚虽乱,棉絮却塞得匀实,看得出费了不少心思。他抬眼时,正对上娜仁期待的眼神,那点想抬手敲她额头的念头忽然就淡了,转而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声音比往常柔和些:“做得很好。”顿了顿,又补了句,“不用再做了。”
娜仁却把头一歪,从身后又掏出个更小的布偶。这只穿了件灰扑扑的短褂,脸上没绣眼睛,只在头顶用黑线缝了个歪歪扭扭的发髻,看着倒有几分苍劲感。“不嘛,”她把新的布偶往旧的旁边一放,得意地晃了晃辫子,“弟子还做了师祖的呢!你看这衣裳,像不像师祖常穿的那件?”
张起灵的视线落在两个布偶上。小的那个歪着头,大的那个垂着眼,竟莫名有种说不出的呼应。他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案上的木纹,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布偶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空气里仿佛都飘着棉花和针线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