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岛半山,一家极其隐秘的私人茶舍。
窗外是维港繁华夜色,室内却只有滚水的轻沸和茶香氤氲。陈然亲手为对面的陈浩南斟上一杯金黄透亮的陈年普洱。茶气缭绕中,陈浩南的面色依旧有些苍白,眼中带着劫后余生的复杂和难以言喻的疲惫。赌船风波虽被陈然惊天逆转,但他龙头的威信和心气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创。
“南哥,”陈然放下茶壶,声音温和而沉静,目光澄澈地看着陈浩南,毫无居功自傲之色,“风波暂平,尘埃落定。今天约你,是想聊聊心里话。”
陈浩南沉默地看着陈然,眼神里有感激,也有一丝挥之不去的疑虑——这个男人展现出的能量过于惊人,他还能安心当一个“面厂老板”吗?
“南哥,”陈然语速缓慢,字字清晰,“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这次我出手,是形势所迫,兄弟有难,不能坐视。但那是情分,也是……规矩。”(他巧妙地将行动定性为“江湖义气”和对蒋天养承诺的履行)
他迎着陈浩南深邃的目光,姿态极其坦诚:“我陈然是什么人?我是卖面的!刀口舔血,枪林弹雨,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他轻轻一笑,带着一丝自嘲,“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也打不动了。更重要的是,洪兴的现在,有南哥你这条龙掌舵,有众多堂主兄弟各司其职,人才济济,根本不需要我这种‘过时’的人去冲锋陷阵!”
陈然将“过时”二字咬得很重,自贬得恰到好处。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更加恳切:“我思前想后,最适合我的位置,其实就是洪兴的白纸扇。为社团筹谋,为南哥分忧,在暗处帮你查漏补缺,分析局势,必要时出出主意,挡挡暗箭。这样,我这点脑子才能物尽其用,也才不枉费蒋生一番抬爱。”
他最后给出了极其清晰、无懈可击的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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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能定位: 纯智囊!只负责策略咨询、风险预警、局势分析、后勤协调(如资金流转建议、关系网梳理)。不直接掌管堂口,不调派兄弟,不入决策核心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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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动边界: 绝不参与任何具体行动的执行!尤其杜绝所有涉及暴力的打打杀杀! 所有指令建议由陈浩南亲自判断、签署、下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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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标宣言: 一切为南哥分忧,为社团大局稳定。南哥有令,只要不违背底线(即远离暴力),陈然万死不辞!
陈然这番话,如同一股清泉,精准浇在陈浩南心头最躁动不安的那片枯草上!他明确自限权柄,只做幕后文胆!将最关键的决策权和执行权(尤其是暴力部分)完完全全、明明白白地交还给陈浩南!他不要刀,只要一支笔;不要权柄,只要一个建议者的位置!
这等于给陈浩南吃了一颗巨大的定心丸!陈浩南看着陈然真诚坦荡、毫无野心的眼神,心中的猜疑和不安如同融雪般迅速消解。他甚至涌起一股迟来的愧疚——面对一个屡次救他于水火、又如此识时务知进退的兄弟,自己之前的那些疑神疑鬼,实在是小人之心了!
“阿然!”陈浩南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释然,猛地伸出手,用力握住陈然放在桌面的手,那只属于帮派龙头的粗糙大手上传来的力量和温度异常真实,“好兄弟!我懂了!你是洪兴的宝!是我的左膀右臂! 以后,动脑筋的事你尽管想,打架拼命的粗活,自有浩南和其他兄弟扛着!”他用力摇晃着陈然的手,“有你这句话,南哥以后睡觉都踏实了!”
几乎是陈然约见陈浩南后的第二天,一个隐秘的信息通过一个看似普通的“干货船”(挂着元朗面厂“物流配送”标记)的船长,辗转送到了陈然面前——是邓伯的亲笔请柬,邀请“阿然,在隔海相望的澳门“渔人码头”老字号茶楼“听涛阁”一叙。措辞极其客气,甚至带着几分尊重。
陈然如约而至。地点僻静,只有一位须发皆白、目光深邃如海的老者在座——正是邓伯。桌上没有繁复的茶道,只两杯清茶,几碟精致的点心。
“阿然,请坐。”邓伯的声音苍老却中气十足,目光像能穿透人心,“老头子冒昧打扰,还望见谅。”没有寒暄,直入主题,“上次赌船的事,闹得满城风雨。虽然闹剧澄清,却也伤了和气。”他深深看了一眼陈然,“吉米不成器,东莞仔莽撞闯祸,让阿然见笑了,也给陈生添了不少麻烦。”
陈然微微欠身:“邓伯言重了。江湖风雨,起落平常。”
“是啊,”邓伯感慨一声,话锋如清风般悄然转折,“江湖路难走,人才难得。像阿然这样既能定风波于倾颓,又能守本分于鼎盛的后生仔,更是凤毛麟角。”他目光如炬地盯着陈然,“洪兴有蒋生,有浩南坐龙头,位置都满了。和联胜不同,”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低沉却极具份量,“老头子老了,这艘船总要找个人掌舵。年轻人里,心思有,能力也有,缺的是阿然你这样能掌舵稳航、洞悉风浪的眼睛和脑子!”
这是极其露骨的暗示,甚至可以说是邀请!
邓伯微微一笑,抛出了前所未有的重磅筹码:“阿然,只要你点头。龙头位置虽不敢立刻许诺,但和联胜‘二路元帅’,一人之下,众人之上,主理全盘社团财源、人马调动、对外结盟!老头子亲自做保!”他停顿一下,强调,“待遇?全港岛随你开!地盘?尖沙咀核心场子划给你养自己兄弟!生意?和联胜所有合法不合法的渠道,你看得上哪个,尽管拿去!甚至……”他声音压得更低,“只要你开口,东莞仔的位置,就是新话事人上任的第一把火,老头子亲自帮你烧干净,永绝后患!如何?”
这份条件,可谓掏心掏肺,诚意十足!二路元帅,实权仅次龙头(邓伯),掌控财权、人事、外联!丰厚酬劳!核心地盘自由经营!更附赠清理门户(干掉东莞仔)的投名状!对一个曾经被洪兴“冷落”过的智囊而言,诱惑力惊天动地!
陈然的“拒绝”:
陈然静静地听完邓伯的价码,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听到的只是元朗今天的天气。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轻轻拿起茶杯,品了一口清茶。茶香在口腔化开,带走了瞬间的尘嚣。
“邓伯,厚爱了。”陈然放下茶杯,目光澄澈平和地看着这位江湖耆老,“您的诚意,让阿然受宠若惊。和联胜家大业大,邓伯您掌舵稳当,未来可期。”
他话锋一转,如同潺潺流水自然转折:“只是,人各有志,也各有根基。我陈然的心很小,只装得下两个厂,几千张嘴的饭碗。我答应过蒋生做他的白纸扇,也答应过南哥只做幕后文胆,为他查遗补缺。一诺千金,义字当头。 洪兴的船底再不稳,浪头再大,我既已上船,除非船沉人亡,否则没有半路跳上另一条船的规矩。”
他的理由堂堂正正,掷地有声:守信!重义!不离不弃! 这是江湖人听得懂也最无法反驳的理由!
陈然嘴角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况且,邓伯,您不觉得现在挖我,成本太高了吗?”他轻轻点了点桌面,如同在算一笔生意账,“我刚帮洪兴稳住了南哥的位置,转过头就投靠贵帮?传出去,先不说江湖道义,光是‘见利忘义’‘背信弃义’的名声,就足以让您重金挖过去的‘智囊’寸步难行。 没有名分的大才,是柄双刃剑,您拿来砍洪兴,也会伤了自己啊。”
他的话语直指要害,将“投奔”的巨大道德成本和现实隐患分析得淋漓尽致。邓伯脸上的笑容虽然未变,但眼底那一抹锐利的期待悄然收敛。
陈然最后补充了一句,轻描淡写,却给邓伯留下了无限的遐想空间和合作可能性:“不过,生意归生意,江湖归江湖。 邓伯的和联胜要是对元朗这边的物流转运合作感兴趣……或者您老人家在东南亚那边有些需要协调的船运报关(暗指部分和联胜的灰色贸易)……找我的厂子聊聊生意,签个合同,只要能合法入账,能让厂子多接几份订单,让我那些工人多点安稳钱…… 我陈然一定开门欢迎,互利互惠!”
这既是拒绝,也是递过去的橄榄枝! 他以“生意人”的身份,开放了“做合法买卖”的合作通道!巧妙地将邓伯的政治拉拢,转化成了纯粹且安全的商业合作可能性!不谈帮派,只谈合同!不谈龙头元帅,只谈订单和工人饭碗!
邓伯闻言,沉默了足足十几秒。他看着眼前这个温和睿智、油盐不进的年轻人,仿佛重新认识了一般。最终,他缓缓笑了起来,那笑容带着一丝复杂的叹服和了然:
“后生可畏!有原则!有底线!更重要是……有脑!有眼!看透了江湖! 阿然,老头子我……服了!人各有志,强求不来。”他拿起茶杯,以茶代酒,“这杯茶,敬你这份道义和智慧!至于生意……”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会有人来谈的!元朗那碗面,老头子我改天也想尝尝味道。”
一场惊天动地的挖角风暴,在陈然以“守诺”“求稳”和“商业合作”的三重护城河下,悄然消弭。他不仅巩固了在洪兴的地位(消除了陈浩南最后的疑虑),更赢得了邓伯这位枭雄由衷的敬意和一条潜在的、受控的合作桥梁。
而一直守在暗处、紧张观察着这次会面的陈浩南心腹,立刻将陈然“义正辞严拒绝邓伯天价招揽”的消息传了回去。当陈浩南听到“见利忘义?不行!一诺千金!洪兴再难,我也跟到底!”这些话时,这个饱经沧桑的汉子,背过身去,眼角竟有些湿润。
陈然的形象,在洪兴内部彻底升华——他是运筹帷幄的军师,是力挽狂澜的智囊,更是在滔天诱惑面前坚守道义和承诺的忠义无双! 这份无形的威望,比任何刀剑和职位都来得坚不可摧。
夜幕下的港岛,灯火辉煌。陈然坐在返回元朗的面厂车里,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街景,脸上没有任何激动的表情。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碗看似普通的方便面,和那瓶廉价的啤酒,已然化为无形的根基,支撑着他在刀光剑影的江湖博弈中,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超然物外的通天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