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仔老楼那片残骸的烟尘似乎尚未落定,空气中依稀残留着油漆和断电后的电线焦糊气味。中环顶级酒店顶层套房的厚重丝绒窗帘被拉开一线,泄入大把灼人阳光,空气里是咖啡机蒸汽的嘶鸣和皮革沙发的昂贵淡香。陈然坐在宽大的奶白色扶手椅里,后背挺直,膝上放着一份薄薄的精装文件,封面上印着「都市绿洲」湾仔核心重建项目终验报告。
王老板亲自起身,丝绸睡袍腰间束带晃动着,带过一阵淡淡的须后水和雪茄味混合的浓郁气息。他手里没有支票簿,而是接过身后秘书递过来的崭新公文箱。「啪嗒」两声清脆的卡簧弹开。
里面没有文件,只有钞票。满满一箱簇新的千元大钞,硬挺挺地码放着,边缘锋利如同新开的刀刃。崭新的纸张和油墨混合起来的、刺激性的金属气味,瞬间冲淡了咖啡的香气,霸道地灌满了整个空间。
“阿然老弟,”王老板脸上堆着由衷的、属于成功商人的松弛笑容,轻轻拍了拍打开的钱箱边缘,发出低沉的砰砰声,“二十五天!比合同期足足提前五天!你是不知道,耽误一天开工,我的利息都要烧掉几个车位!这湾仔盘口总算落地生根,你这把快刀,真是刮得干净!”钱箱的红光映着他的翡翠戒指,绿得更显妖异。
蒋天养惯常的办公室里静得只有空调低沉的送风声。胡桃木桌上摊着几张「安泰出行」上月营收报表,旁边的水晶烟灰缸里搁着一支未燃的雪茄。
“两成五社团水头(抽成),两成五添做阿南的辛苦茶钱,”陈然的声音在略显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平稳,不掺一丝杂音。他将一个鼓鼓囊囊、印着银行标识的牛皮纸袋放在报表旁。纸袋封口处渗出一丝崭新的油墨味道。另一个同样鼓胀但用普通黑色尼龙装着的包,推到了桌子对面。“剩下的两百五十万,阿南该得的一份。”
蒋天养没碰那钱袋,甚至没扫一眼报表。他只是拿起一支没开封的深蓝色钢笔,旋开笔帽,慢条斯理地在手里把玩着,笔身的金属在顶灯下反射着幽冷的微光。他抬眼看向陈然,唇角挂着一丝似是而非、如同云遮月般的浅淡弧度:“浩南这几天,气顺点了?”
刀口舔血的人,情绪需要出口。比起和乌鸦在街头生死相搏,去拆几栋碍眼的旧楼,确实安全得多。蒋天养的话里,藏着对这个选择的肯定。笔尖在指尖灵巧地转动。
陈浩南新收的修车厂后院临时隔出的简陋办公间里,空气是另一番味道——浓烈的机油、焊接金属的灼热铁锈味、呛人的防锈漆料气息,混合着角落纸箱里堆放了几天的冷披萨散发出的酸腐奶酪气味。
陈浩南刚换下沾满黑色油污的手套,身上那件深灰色背心已被汗水浸透,紧贴着他紧绷的背肌线条。他拧开一瓶冰冻的廉价蓝妹啤酒,瓶盖弹在满是划痕的铁皮柜上叮当作响,冰凉的酒液灌入喉咙。阳光透过满是油污的玻璃窗,将他额角的汗珠照得亮晶晶。
吱呀一声,铁皮门被推开。
陈然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影被拉长。他一身浅色亚麻便服干净得几乎与这个油污遍地的地方格格不入。他手里同样提着一个略显鼓胀的普通黑色尼龙运动包。
“王老板那边结了,”陈然的声音很平,没有任何渲染,如同在报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工作进度,“这是你那份。”他没走进满是油污的地面,只是将包放在门口一个相对干净的废旧轮胎上。尼龙布料摩擦橡胶胎面发出沙沙轻响。
陈浩南放下酒瓶,瓶底与布满划痕的铁皮桌面碰撞出沉闷响声。他没说话,只是走上前,弯下腰,拉链的金属齿在寂静中摩擦着拉开了一条口。新钞特有的、带着点刺激性的气味瞬间逸散出来,在浓重的机油味中依然清晰可辨。满满一包崭新、硬挺的千元大钞,捆扎得整整齐齐,塞满了整个包袋。
陈浩南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伸出手,手指粗壮,关节处还带着些昨天拆楼时刮擦留下的细小血痕和污迹。他捏住一捆钞票的边缘,用指腹感受着那种簇新纸张特有的硬度和锐利棱角,沉甸甸的实感如同砖块。他扯了一下,没扯出来,钞票捆塞得异常紧实。他索性将整个背包拎起来掂了掂,分量感带来的满足,如同注射了一针强力的肾上腺素。
他抬起头,没看钱,那目光越过半开的包口,直接钉在门口背着光的陈然脸上,扯开一个粗粝的、带着机油和汗味的笑容,牙齿在昏暗中显得很白:“行!然哥手快,分得清爽(爽快)!”他脸上的神情松弛下来,连日拆楼积累的戾气和疲惫似乎被这沉甸甸的分量冲淡不少。他手指屈起,用力地弹了一下尼龙包的硬挺侧壁,发出沉闷的“噗”声,“有钱有面!下次王老板还有这种‘楼’要拆,”他下巴微抬,笑容里透出几分对暴力的熟练掌控,“找我!” 顺手从桌面捞起他那半瓶冰啤酒,瓶口对着陈然的方向,无声地敬了一下,仰头又是一大口。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喉结剧烈滚动,汗珠沿着脖颈虬结的肌肉滚落进背心领口。油污、崭新的钞票、冰镇啤酒的泡沫气息在狭窄的空气里疯狂地发酵、碰撞。
陈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摊开自己的左手,掌心朝上。右手从裤袋里摸出一片独立包装的消毒湿巾,塑料包装被撕开的脆响在满室机油味中显得格外刺耳。他低头认真擦拭着每一根手指,从指根到指尖,动作不疾不徐。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剪得极短,指腹光滑。湿纸巾特有的酒精和柠檬酸的气味迅速弥散,短暂地盖过了油污与新钞的味道。
擦完,洁白的湿巾上只留下几乎看不见的灰尘印痕,被他折了两折,精准地投入门边一个塞满废弃手套和螺丝的铁皮桶里。
他没再说话,只是对提着钱袋、仍低头打量着尼龙包扣的陈浩南点了下头,转身离开。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皮门时,午后灼热的空气和阳光下飞扬的尘埃扑面而来。他反手将门带上,动作轻微。门外,陈浩南刚刚踢到墙角的几只空油漆桶歪倒着,残留的猩红色油漆污迹如同干涸的血,在刺目的阳光下泛着油腻的光。角落里被暴力拆解下来的废旧木窗框,横七竖八堆在那里,裂开的木头茬口尖锐狰狞。
阳光穿过修车厂顶棚破损的彩钢瓦缝隙,光束里无数微尘狂舞。光线最终投射在那只黑色的尼龙运动包上,簇新的千元大钞在那束耀眼的光下,发出一种令人眩晕的、仿佛拥有生命力的刺目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