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屯门码头风雨如晦,废弃集装箱层层堆叠如钢铁丛林,锈蚀铁皮的呻吟被狂风暴雨吞噬。陈然撑着黑伞,立在空集装箱堆叠的缝隙里,雨水砸在伞面爆豆般的闷响。伞骨承受着风压,伞沿不断甩下鞭子般的冷雨线。
他盯着前方。集装箱夹缝的死角里,一个矮壮汉子正对着海事卫星电话激动地嘶吼,声音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炳哥你放心!港岛那边船坞的‘菠萝’(炸药)绝对干净!我们东升的货,生番那粉肠敢出幺蛾子?黎胖子那条水路也打通了!货明天下午就能进屯门仓!喂?喂?!”
电话显然受到干扰中断。汉子烦躁地猛拍电话机壳,脸在黑暗里扭曲,转身朝停在拐角处的那辆布满泥污的灰色三菱面包车大步走去。一道闪电瞬间撕裂浓黑!刺目的白光刹那映亮了汉子粗短脖子上的一个标记——一个歪斜如同蜈蚣的深色刀疤!也映亮了三菱车尾那被污泥半掩的前两字车牌:w K 9 … 是wK 9988!
证据链的最后一片拼图——刀疤炳!东升奔雷虎耀扬手下干将刀疤炳!确认了运货路线和时间!地点指向黎胖子物流中心!接收方直接是生番!
陈然指尖刺入冰冷的雨水,按下加密卫星电话的最后发送键。屏幕上跳出“接收完成”字样与加密信源代码:0号。信息裹挟着铁锈和血腥的味道,穿越电磁的狂澜,投向港岛某个深渊。
薄扶林半山。蒋天养倚在露台藤榻上。远处维港沉浮于暴雨中,霓虹灯光在雨幕里晕染成一片浑浊混沌的彩色沼泽。夜风吹动他柔软睡袍的下摆,佛珠在指间无声捻动。一名西装笔挺的助理垂手侍立,影子在露台灯光下拉得细长。手中的加密平板微微震动。
助理迅速上前半步,将平板轻轻递到蒋天养摊开的手掌下。屏幕幽幽蓝光在风雨摇曳的露台灯光下亮起。只停留了几十秒。
照片一:wK 9988面包车。黎胖子手下专用车标识在黎胖子旗下清城物流中心外牌照模糊抓拍。
照片二:车尾放大图——半张戴着棒球帽的刀疤脸在车尾快速移动!特征捕捉:颈部刀疤延伸方向。清晰聚焦于颈侧那道如同爬行蜈蚣的疤痕!
照片三:暴雨中集装箱夹缝,刀疤炳扭曲的脸对着卫星电话。
照片四:同步传输的录音片段。扭曲电噪中,“货明天下午进屯门仓…黎胖子水路…” 伴随着“炳哥”的称呼和刀疤炳那辨识度极高的破锣嗓!
信息冷硬如铁链,将刀疤炳(东升奔雷虎的人)、黎胖子物流中心、生番屯门仓、还有那神秘即将抵达的“货”(军火\/毒品),瞬间锁死!
蒋天养看着屏幕。佛珠捻动的节奏没有丝毫变化。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老眼穿透狂暴的风雨,落在被浑浊霓虹吞没的港岛深处,声音平淡得像在评论天气:
“生番这条废柴,心野了。” 佛珠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黎胖子条水路,该晒晒太阳了。”
“至于奔雷虎……” 他微微顿了一下,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起一丝冰凉的弧度。
“点把火,烧光。” 平淡的语句下,杀机弥漫。
指令完成。蒋天养轻轻合上眼睑,仿佛在聆听这港岛雨夜的残酷旋律。
清晨。大雨初歇。深水埗鸭寮街狭窄的巷弄被雨水冲洗出冰冷的油光。满街廉价电子零件的摊档开始支起。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塑料、焊接松香和隔夜垃圾发酵的混合气味。
一辆破旧的金色“万事得”轿车歪斜地停在巷口,车身布满撞痕。山鸡坐在副驾,嘴里叼着的半截烟灰抖落在皱巴巴的衬衫前襟上。他一夜未眠的眼底布满猩红血丝,神经末梢像绷紧的钢丝,不时因焦躁抽动一下脸颊。昨晚选举场受挫的憋闷、生番那用金砖堆砌的嚣张、还有心头那股被巨大阴谋压抑的窒息感——都挤在这狭小的车厢里。
“大佬,”司机小弟打着方向盘准备进入窄巷,侧脸看向他。
“嗯?”山鸡不耐烦地应了一声,目光习惯性地扫向车外后视镜。
就在这一刹那!
镜面深处!
两条矫健、瘦削、穿着同款廉价灰运动套装的影子,如同蛰伏的毒蛇出洞!毫无征兆地从前一个路口盲区猛扑出来!不是跑!是贴着地面猛窜!速度快得如同两道撕裂晨雾的灰色闪电!
杀机!
山鸡头皮猛地一炸!后背瞬间被一层冰冷的汗液浸透!全身的警报尖啸炸裂!心脏像被无形巨拳狠狠攫住!
刀!两人手中同时翻出长逾一尺半、三面开刃带凹槽的厚重“狗腿反曲大砍刀”!刀锋在微弱的晨光里寒光暴闪!带着凄厉的破风声!分左右扑向轿车后门车窗!
目标!后座!要砍的就是他山鸡!
“加油!!!”山鸡的爆吼带着前所未有的惊骇破音!他几乎是扑向司机座!同时左手本能地向内扣向安全带的插扣!动作因恐惧而扭曲变形!大脑一片空白!
绝望!冰冷刺骨的绝望!
就在刀锋即将劈中后车窗、车内的世界将化为血海炼狱的千钧一发!
“砰!砰!砰!砰!砰!”
一连串密集、紧凑、如同爆豆般的枪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清晨巷弄的死寂!
枪声精准!狠辣!贴着头皮飞过的子弹带着灼烫的气浪!
不是对着轿车!
是贴着那两个灰影杀手的头皮和脚后跟!
如同两把无形锋利的剃刀!
左侧刀手的狗腿刀刀刃被一发子弹擦出一溜火星!他刚贴上后门的身体如同被无形重拳击中,动作猛地一滞,失衡前冲!
右侧那个更惨!三发子弹精准无比地打在他前冲路径前方仅半步的水泥路面!火星四溅!碎石如同霰弹般溅起,打在他腿上脸上!前冲的势头被硬生生打断!一个趔趄摔倒在湿滑的路面!
两个刀手如同被死神用弹雨强行按下了暂停键!动作瞬间僵死!脸上只剩被高速子弹擦过头皮的极度惊骇和难以置信!他们猛地扭头!
子弹来源——巷口正对面一栋老旧唐楼三楼的某个黑洞洞的窗口!没有任何人影晃动!只有那漆黑的窗口如同黑洞!
真正的狙击手!
生番这扑街埋了刀手!对方连狙击手都安排就位等着爆头!山鸡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司机小弟早已吓疯,猛地一脚地板油!
轰!
金色万事得爆发出濒死的嘶吼!轮胎在湿滑路面疯狂空转摩擦!冒出蓝白色浓烟!车子猛地向前一蹿!狠狠撞开路边一堆摞着的纸皮箱!硬生生挤开狭窄的巷道窜了出去!将那两个灰影杀手甩在车后!
就在山鸡以为脱离险境的瞬间!
吱嘎——!
车头正前方!巷口通往大路的位置!一辆加高的巨型泥头车猛地斜插出来!带着令人牙酸的刹车尖叫!庞大的车体如同一道从天而降的沉重钢闸!蛮横无比地塞死了整个巷口出口!
前后夹杀!彻底封死!
死亡绝境!
山鸡的心跳几乎停止!瞳孔缩到了针尖大小!看着越来越近、如同山墙般撞来的泥头车头!连绝望都来不及感受!
就在这毫秒之间!
金万事得的右侧!一条更窄的堆满杂物的、仅容摩托车通行的侧巷口!
一台早就处于怠速状态、引擎发出低沉咆哮的黑色路虎揽胜——陈浩南的车!如同觉醒的猛兽!
轰!!
黑色路虎毫无征兆地咆哮着、蛮横霸道地撞开侧巷口堆积如山的破旧轮胎和空油桶!带着摧枯拉朽的狂暴力量!瞬间从巷口斜插而出!
精准得如同手术刀!
在千钧一发之际!
庞大的路虎车身硬生生横插在疯狂前窜的金万事得与那辆如山堵路的泥头车之间!
像一个暴烈的、不讲道理的盾牌!
“哐——!!!!”
巨大沉闷如同撞钟的金属冲击爆响!路虎揽胜被泥头车头狠狠撞上!车体发出濒临解体的恐怖扭曲呻吟!整台黑色路虎被巨大的撞击力向后猛推!车轮在地面划出刺眼的火星和黑色的橡胶印!但路虎车体坚韧无比的结构吸收了巨大冲击!生生顶住!硬是替后面的万事得撑出了一线生门!
“快走!!!”路虎车里,隔着被撞碎蛛网状的前挡玻璃,一个陈浩南的手下探出头对着万事得怒吼,满脸是玻璃碴划出的细血痕!
司机小弟早已将油门踩穿!金万事得带着最后一股亡命之徒的狠劲,猛地从路虎撑出的狭小缝隙里险之又险地挤了过去!轮胎蹭着路虎被撞得凹陷的车门外壳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尖叫!车身猛打方向盘!几乎是侧身横甩出去!冲上了大路!
路虎车内,驾驶位那被安全气囊挤在椅背和方向盘之间的模糊身影,朝着冲过去万事得的方向抬了下手,做了一个模糊的手势,似乎牵扯到了撞伤,闷哼了一声。
泥头车头后的巷子里,那两个灰衣刀手早已趁机狼狈消失在迷宫般的巷道深处。三楼唐楼的狙击窗口也归于沉寂。
现场只剩下扭曲变形、车门撕裂、引擎盖翻起如同濒死猛兽的黑路虎,和那辆沉默横亘、如同移动堡垒般完好无损的泥头车。冰冷的雨丝重新飘落,冲刷着路面上飞溅的玻璃碎渣、斑驳的机油痕迹和……一滴滴溅开在柏油路上的新鲜血迹。
新屯门酒楼三楼。曾经喧嚣的宴会厅此刻死寂如墓。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汞,吸进肺里,带着消毒水和压抑的尘封气味。
正厅里所有装饰性的喜庆装饰全部拆除,只留下惨白灯光,将每一张椅子的轮廓都照得如同审判席。中央空出大块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如同决斗的擂台。只有大厅尽头高处垂挂的那条巨幅红底白字横幅异常刺眼,字迹狰狞:
「屯门话事选举 投票当堂开」
红得像凝固的血。
黑压压的人头挤在四周。屯门地盘的红棍、叔父、陀地悉数到场。无人谈笑,无人喧哗,所有目光都在彼此之间警觉地逡巡,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最前排中央预留三张主席高背椅。山鸡坐在右首第二张椅子上。他脸色异常苍白,眉骨上贴着崭新的纱布绷带边缘渗着新鲜的红痕,那是早上撞车时被飞溅玻璃划破的口子。纱布下的眼神布满蛛网般的鲜红血丝,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心悸和未消的暴戾。右手不自觉地紧握着座椅扶手,骨节因用力而发白,小臂上裹着纱布,隐隐透出血色,那是情急之下格挡车窗玻璃碎片造成的撕裂伤口。整个人如同绷紧到极限、一触即发的弓弦,压抑着惊涛骇浪的情绪。脖子上那条标志性的粗金链依旧晃眼,此刻却像一条冰冷的绞索。
坐在正中央主位高背椅上的,赫然是洪兴龙头蒋天养!
没有想象中龙头的威慑排场,只有一袭藏青色唐装,一双青布鞋。手里把玩着一串油亮的紫檀佛珠,捻动间发出细微均匀的沙沙声。他微微阖着眼皮,脸上挂着一种悲悯众生的平和表情,仿佛只是在入定静思,周遭这凝固到极致、酝酿着血腥风暴的空气都与他无关。阳光透过高窗的彩色玻璃照射进来,在他身上投下斑驳光影,那悲悯的神态更显出几分庄严肃穆,如同庙堂里的泥胎神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吱嘎——
沉重的宴会厅包铜实木大门被粗暴地推开!
一个身影大步闯入!如同一股裹挟着腥风血雨的浊流冲进这凝固肃穆的殿堂!
是生番!
他那张如同被强酸腐蚀、遍布坑洼沟壑的毁容脸上,扭曲得不像人脸!每一道狰狞的疤痕都在扭曲跳动,仿佛下面蠕动着无数择人而噬的毒虫!眼睛里布满了狂怒的猩红血丝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根本无视这死寂压抑的气氛!
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了对面椅子里——
那个刚刚在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此刻还裹着纱布、眼神同样如同困兽的山鸡身上!
杀机!
赤裸的、毫不掩饰的疯狂杀机!
生番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喉咙深处发出的、如同破损风箱般粗重喑哑的喘息打断!巨大的愤怒和毁灭的欲望噎住了他的咽喉!
他的眼神!那目光里的仇恨、怨毒、以及计划破产、可能被东升奔雷虎追杀的恐惧,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向山鸡!
山鸡如同被激怒的猛兽,也毫不示弱地回视!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同样的狂暴怒意和一丝快意——他活着!他还活着!而生番,你的刺杀成了笑话!你的阴谋败露了!
所有在场叔父、陀地、红棍,屏住呼吸,目光在两张扭曲的脸上来回扫视!空气里弥漫开浓烈的硝烟味!那高悬的血色横幅下,即将进行的并非选举。
是一场无声宣告!一场双方早已心照不宣、即将在屯门地面上掀起的血雨腥风的战书!
唯一不为所动的,只有那位高居主座、捻着佛珠的龙头。
蒋天养甚至没睁开眼睛。
只有那平和的唇角,极其细微地、极其不易察觉地,向上翘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