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四年秋末冬初的一天,正逢木黄场期,街上熙熙攘攘挤满了赶场的人。
在下街杂货摊子面前,只见两个背枪的人正抓住卖杂货的小贩,破口大骂,看样子只要小贩回一句话,立刻就会遭到一顿毒打。一个穿青洋布长衫的大个子,站在后面涨红了脸,一边骂一边装着制止那两个撒野的家伙。人们认得这人就是木良坝的张营长张树青,木黄地区一条出名的地头蛇。
几个好心人好说歹说劝走了张树青。一个花白胡子便埋怨小贩:“老福,你向来脾气好,咋个和他们吵起来了?有道是蚀财免灾嘛!”
那个叫老福的人正低头收拾乡丁甩在地上的货物,慢慢抬起头来:“哪是我要和他吵,哪场不被他们敲去点东西?今天才摆开摊子,张营长见我摆的一套玉石烟嘴,白铜烟杆脑壳,伸手就拿,价钱也不问,又是老规矩:‘嘿嘿,到我营盘去拿钱’。我说这是赊来的货,求赏几个现钱,以往拿的就不算钱了。他就说我方了他的面子,便要生事打人……”
许多人摇着头走开了,有的仍愤愤不平在议论。一个年青人怒冲冲的说:“他龟儿子光欺老实人,前头红军在这里时他却钻到裤裆里去了。”
王老福红着眼睛,铁青着脸,见侧边是熟人,低声地对青年人说:“我不是年纪大点,真该和红军走了,也免得再受他几爷崽的气。”他伸手抹了一下乱蓬蓬的络腮胡子,方正宽厚的脸上掠过一股少见的怒气,恨恨地叹息了一声。
这年头兵荒马乱,本来生意清淡,才一开张又被张树青闹了一场,王老福窝着一肚皮火。太阳才偏西就收捡摊子了。这时,忽见赶场的人们一下子乱起来,脸上一副惊喜神秘的样子。王老福一问,说街上来了红军了。
“红军!”自从贺军长走后近一个月来,叫王老福脑壳都想痛了。真的又来了吗?他正在怀疑,果见一队红军开过来,一边走一边笑眯眯的和两旁的人们打招呼。王老福看到在前面那个挂盒子枪的中年汉子惊喜得叫了起来:“老胡……老弟……胡连长……”胡连长也发现了他,一下跑过来抓住他的大手直抖:“老福哥,你好!”老福盯着胡连长的脸,活象个小孩子一样直傻笑,好一阵才清醒过来,笑着敲自己的脑壳:“你看我这人真老昏了,站着做哪样,到我家喝口水去!”胡连长爽快地答应了:“你先走,我把同志们安顿一下就来。”
他和胡连长是老相识了。三个多月前,贺军长初到这里,反动派造谣说红军来了要一烧二杀,多少有点家声的人家都跑了。这时老福正打摆子,躺在床上走不动。他想,反正病死也是死,叫人杀了也是死,穷人的命横竖不值钱……谁知红军来了,秋毫无犯,有一连人就住在他隔壁一家地主的房子里。就是这个胡连长,知道他病了就叫队伍上的卫生员给他看病,送来大米,病好了,又见他身体虚弱还拿来猪肉,叫他补养身体……
如今一见到老胡就象久别的亲人,问这问那说个不完。最后,他说:“你们一走,那些地主恶霸又横起来了,现在不走了吧,可得好好整整他们。”
老胡笑着说:“现在还来不及整治他们,队伍有别的任务,而且今天就要马上走,以后会回来的。至于那些人迟早跑不掉……”接着详细告诉他,为了全国革命的需要,贺军长要暂时离开这地方。为了迷惑敌人,他们团悄悄离开湖南,从四川边境又回到这里,把敌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这边来。他笑着说:“现在也完成任务了,但川军周矮子师却紧紧尾追我们不放。今天,我们团的主力在中途向北转移,叫我们继续把川军牵到芙蓉坝一带,途中设法甩掉他们。万一甩不掉,就拉进梵净山打游击……只是去芙蓉坝的道路和沿途情况都不熟悉,想找个可靠的人带路……”说罢望了王老福一眼。
王老福低头想了一歇:“哪阵走?”胡连长说:“估计不等太阳落坡周矮子就会撵到这里。我们马上就该走!”
“我给你们带路!”王老福把烟杆插在腰里。
“你?”连长看他迟缓忠厚的样子有些担心。
“这一带我熟,连毛狗路我也不会错。走!”说着拿起一条带绳子的扁担扛在肩上,象出远门挑脚的模样,首先走出了门。
十月的天气晴朗凉爽。几条牛在收获后的田坝里自由自在地吃草,路旁的野菊花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王老福带着队伍走了六、七里地,连一个人影也未见着。在一个拐弯处才看到一个人。那人一看见队伍回身就跑。老福认出是挑脚的老伙计杨老三的儿子,忙把他叫住,说这是红军不要怕。小伙子见了王老福才站住了,满脸惊慌地说:“我还以为是川军哩!”一听这话胡连长马上警惕起来,忙问他:“什么川军?”小伙子见他们还不知道,惊奇地说:“哪样川军!刚才芙蓉坝来了好几百川军,你们不知道?”接着他告诉大家,他爹妈病得厉害,早饭后他去芙蓉坝找向先生要草药,拿了药刚打算走,忽然来了队伍,脚上一律穿着泡花的草鞋,说是川军,一来就四处放了哨,只准进不准出,他因爹病重,冒着死混到河对门的山上,才绕道逃出来的。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把大家都搞懵了,知道是周矮子估计红军要到芙蓉坝,先分这股人抄近路埋伏起来,好前后夹攻。现在时间紧迫,改变原来计划也来不及了。几个连干部紧急商量了一阵也未想出个妥当的主意。王老福心里更是火烧火燎的。俗话说急中生智,胡连长忽然想起王老福刚才提到的木良坝那个“张营长”,并详细问清了周围的地形和张树青的情况,想了一阵,忽然想起一个主意说:“弄他们个狗咬狗,如何?”便把他的计划告诉大家。几个干部想一阵都说,好是好,就是难找这个耍狗的人。王老福机灵,立马明白过来,主动请缨,可大家考虑到他年纪大,又没经过大阵仗,弄不好误了事还会丢命。有人主张找个会说本地话的人化装去。王老福烟杆一摆,发火了,像教训人一样喊住他们的议论:“别看我不中用,以前给人挑担子,湖南、四川都闯过……要说险,上山弄柴还会掉下岩哩,你们为穷人不怕险,我这条命就那样值钱?”说着,用烟杆向前一指:“快走,再走两、三里路就是张树青的营盘了。你们别管他,他龟孙只有三十几条枪,见你们人多是不敢惹的。出了木良坝寨子不远,转过弯有一条上山的小路,你们从那上山,半山有个庙,就藏在那里等着,见下边打起来了就走。”说完不容人答腔,自个不慌不忙地往回走了。
川军师长周矮子根据沿途散场的老百姓答复,知道红军确已转入芙蓉坝已落进设下的圈套里,乐得屁都笑了出来。未到木黄,就命令他的前卫连轻装前进,务必在天黑前赶上红军。自己带着大队伍随后紧跟,准备在芙蓉坝一带打场大仗,消灭红军。
前卫连到了木黄街上,空荡荡没个人影,原来人们听说川军赶红军来了,怕打仗,不一刻都散光了。他们想抓人带路,砸了几家都没找到青壮汉子,连稍能走动的老人也没有,时间紧迫又不容他们慢慢搜寻。正闹得鸡飞狗走,束手无策之际,忽见有人扛着条长扁担向场口走来。川军一见喜出望外,“轰”地一下将他围住,不由分说抓着他就要他带路。来人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浑身吓得象筛糠一样。川军连长见他那傻乎乎的忠厚样子,怕把他吓坏了没人带路,忙喝开那群士兵,装着和气的样子,说:“你不怕,我们是四川周师长的队伍,你给我们带个路,给钱,到芙蓉坝就放你。”
来人听说还给钱,半信半疑的看了看这连长,无可奈何的车转身,带着他们走了。连长向旁边的人挤挤眼,得意地笑了起来。
原来这人就是王老福。一路上川军连长问这问那。王老福装着又傻又怕的样子,总是哼呀哈的。川军连长只弄清两点:王老福是给人挑东西到锅厂去了;前面木良坝寨口的营盘里住有红军,还有许多红军住在锅厂一带……具体想问个详细他又说不清楚了。
将近木良坝,太阳已落下山。周围莽莽苍苍的群山都隐在淡蓝色的暮霭里。一座百多丈高斧劈一样的石壁,像一块巨大的屏风挡住木良坝。转过石壁百十丈远的一座小山上,就是张树青的营盘。那连长把部队隐在石壁这边,只着十多个人观察营盘及周围的情况,只见营盘象一个庄园,用大块条石砌成围墙可容两三百人。石墙上开有垛口,垛口后面影影绰绰果然有拿枪的人。近处田坝里还放牧着几匹马。
周矮子的队伍追击红军十多天,一直没捞到一次仗打。他们认为红军远来疲惫,不敢接战,因此,连当兵的也骄横起来。他们原是才收编不久的土匪队伍,还保留着“绿林”习气。正当连长还在观察的时候,手下几个兄弟,一见马匹如苍蝇见血,不等命令就向马冲去,争着抓“财喜”。说时迟,那时快,忽然营盘左边的树林里,“砰砰”就是两枪。几个人一怔,还未弄清枪响方向,营盘里“啪啪”又是两枪。只见两个人手一扬,倒下去了,剩下的人一下趴到地上,向营盘里还起枪来。川军连长见打死了两个兄弟,一下红了眼,绷着两股青筋,立刻命令拐角处的队伍向营盘攻上去。一时枪声大作……
且说张树青历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家伙,起先见红军 人多,他躲在营盘里屁也不放个。现在见这零零乱乱的十 多个人向他营盘指指点点,以为是掉队的红军,就有心吃 掉这十多杆枪,又见牵他的马,早就沉不住气了。正准备开 枪,又听到两声枪响,以为对方开枪了,头皮一炸,两声细 辩,瞄着牵马的人就是两枪。躲在垛口的人见他开枪,也打 了起来。
王老福果然见这边两条狗咬起来了,向破庙方向满意 地看了一眼,趁乱里回身就跑。刚转过山嘴,忽见一溜人马 迎面而来。前面的人已发现了他,大喝一声:“啥子人?”王 老福吃了一惊,知道碰上了川军大队,仗着地头熟,箭一样 向长满灌木的山上跑去。川军看清楚只是一个徒手的人, 派了两个人追。大部队向枪响的地方跑去了。
这里已近傍晚,看得不太清楚,追的两个人边打枪边吆 喝。王老福头也不回只顾跑。追的人怕有埋伏也不敢狠追。 跑着跑着,王老福忽然绊在树桩上,“啪”的一声摔了个仰 翻叉,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半天没挣扎起来。这时,跑在前面那个家伙,一见王老福倒下,便龇开一口黄牙,像饿狼一样扑了上来。看着只隔三四步远,只见王老福还是没爬起来,以为他摔重了,正准备丢了枪扑上去抓活的,冷不防王老福就地一滚,猛地跃起来。这个平时慈眉善目、动作迟缓的人,这时须发竖立,象一头发怒的猛虎挺直腰身,举起坨大的一块石头,奋力向这个兵的天灵盖砸去。只见那人沉重地哼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叫喊,便脑浆四溅,把一支枪摔在几步开外,滚了下去。后面追的那个也冲到眼前,见这模样不知所措,来不及放枪,便把带着刺刀的枪,向王老福刺来。老福向旁边一闪,那人刺了个空,由于用力过猛,向前冲出四、五步远。王老福顺手拣起先前那个兵丢的枪来,趁那人刚回过身,脚步未站稳,便像使扁担一样拦腰就是一枪托。那人躲闪不及被打翻在地,手里枪也丢了。老福正想再给他一下,不想那人拼着命翻起身来,一把抓住王老福的枪。两个人用力一扯,都倒在一堆,抱着滚打起来。那人看样子是个鸦片烟鬼,又黄又瘦,虽然比老福年轻,却不是老福对手。刚才又被重重击一下,翻滚几次,早没力气了。老福趁机骑在他背上,两只铁钳似的大手,紧紧掐住他颈项。只见那家伙双脚乱蹬,口吐白沫,唔唔几声两眼一翻就报销了。
这里天已擦黑,山风吹来,周围树叶发响。王老福突然觉得害怕起来,迷迷糊糊地一直向上爬,走不多远,黑影里跳出几个人来,低头喝了一声:“什么人?”老福心里一紧,脑壳里“嗡”的一声,心想这不完了。正准备要跑,对面又喊:“是老福哥吗?”老福这才看清是红军兄弟,几颗热泪流了出来,心里一松动,忽然觉得浑身酸困,眼睛一黑,差点晕倒。几个战士忙把他扶住。
原来胡连长怕川军不肯上钩,到了破庙就派了一个战斗小组利用树丛作隐蔽,摸到张树青营盘的右侧半山上。趁双方迟疑之际放了两枪,造成他们的错觉。这就是最先打响的两枪。
把战火点燃后,正准备后撤,忽听右手半山又响起枪声和吆喝声,便寻声过来侦察,不想正碰上王老福。当问清情况后,又惊又喜,两个战士拣了敌人的武器,便和王老福又摸回小庙来。
胡连长听了几个战士的报告,紧紧把王老福抱了起来。连长说:“谢谢你,老哥!谢谢你,吓着没有?”老福只是嘻嘻的傻笑:“我以前光知道挨他几爷崽打,光知道他们凶得可怕,怪不他们也是娘生父母养的,脑壳也禁不住家伙!”几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王老福忙说:“笑啥样?还不快跟我走!”
一行人穿林过草急步上了山顶,凉风吹着征衣,对面山下的木黄河,映着闪闪星光,白天经过的村落山势,隐隐约约出现在眼下。这时背后的山下枪声象爆炒豆一样,还夹着几响迫击炮的爆炸声。战士们嘴角上闪出一丝讽刺的微笑,幽默地说:“让他们狠狠地咬。等他们弄清楚,我们已经归队了。”
王老福慢慢地往北边山下一指:“那就是你们白天来的路了。那边就是跳墩(地名),那边的路是熟路了,快追队伍吧,我不送了!”连长问:“你呢?”老福用手一指:“山上那边有我的亲戚,我去避两天风。”胡连长紧紧握住老福的手,看看他诚实多皱的脸,深情地说:“老哥,放心吧,我们一定回来看你!”老福低下头,声音颤抖地说:“我等着你们,你们来时有事还找我……”胡连长觉得老福粗糙的大手握得更紧了。几滴热泪滴在手背上。(收集整理:李墩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