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在远处闷响,震得窗棂簌簌发抖。陆尔豪端着半杯温热的麦乳精进屋时,正看见母亲把尔杰搂在怀里,手指无意识地卷着男孩翘起的发梢。煤油灯将他们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纸上,像一幅被雨水洇湿的旧照片。
\"妈,尔杰,你们别怕。\"陆尔豪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刻意让声音轻快些,\"租界里是安全的。\"他伸手抚平尔杰皱巴巴的衣领,指腹沾到了孩子后颈的冷汗,\"我也不会离开你们的,还有如萍。\"
王雪琴猛地抬头,翡翠耳坠在颊边晃出凌乱的弧线:\"如萍?她不是在红十字会\"
\"昨天红十字会被征用了。\"陆尔豪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她托红十字会的人捎来的。\"信封角落画着朵小小的梅花——那是如萍从小的习惯。
陆尔杰挣扎着从母亲怀里探出头,眼镜片后的眼睛亮了起来:\"姐要回来了?\"男孩的声音因为期待而微微发颤,手指不自觉地摸向枕下的弹壳收藏——那是如萍每次放假都会陪他整理的东西。
陆尔豪点点头,嘴角终于扬起真实的弧度:\"明天中午到静安寺红十字站。\"他看了眼母亲瞬间紧绷的下颌线,又补充道:\"杜飞会护送她。\"
王雪琴的手指死死攥住腕间的翡翠镯子,碧绿的玉镯在苍白的皮肤上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窗外此起彼伏的炮火声诡异地在这一刻停歇,房间里静得只剩下煤油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将凝重的气氛衬托得愈发压抑。
\"杜飞?\"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尾音带着几分颤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为什么偏偏是杜飞,不是何书桓?\"
陆尔豪整理公文包的手指微微一顿。一张泛黄的照片从文件夹的夹缝中滑落,无声地飘落在波斯地毯上。照片上是去年记者团在虹口桥的合影——何书桓亲昵地搭着杜飞的肩膀,两人胸前的莱卡相机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书桓他...\"尔豪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弯腰将照片翻转过来扣在地上。他的指甲无意识地刮擦着照片边缘那个焦黑的缺口,那是上个月在闸北前线采访时被流弹擦过的痕迹。\"上周就跟着中央社的采访团去南京前线了。\"
陆尔杰突然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眼镜片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杜飞哥上个月还教我折过纸飞机呢!\"男孩的声音里带着雀跃,歪斜的睡衣领口露出一道淡粉色的疤痕——那是杜飞带他躲避空袭时,在法租界边缘的铁丝网上留下的。
王雪琴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她恍惚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杜飞的情景:那个总是毛毛躁躁的年轻人蹲在陆家后花园的蔷薇架下,沾满机油的手正小心翼翼地修理着尔杰的脚踏车。他后背的\"申报\"二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像一块移动的广告牌。
\"如萍...她知道吗?\"王雪琴突然问道,纤细的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披肩上的流苏,\"我是说...杜飞那孩子来接她的事...\"
阁楼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吱吱声,像是老鼠在啃咬木箱。陆尔豪从公文包的夹层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火漆封口上赫然印着圣玛利亚女中的校徽。\"如萍在信里特意嘱咐的。\"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说杜飞有红十字会的袖章,现在比军方的通行证还管用。\"
王雪琴接过信封时,敏锐地嗅到一股淡淡的硫磺味。信纸角落如萍惯常画的那朵小梅花旁,果然歪歪扭扭地写着\"杜飞可靠\"三个字,墨迹有些晕开,像是写信时手在不住地发抖。
\"那孩子...\"王雪琴的指甲在\"可靠\"二字上轻轻刮擦,眼前突然浮现出杜飞第一次来陆宅时的模样——裤腿上沾满泥点,却把带给尔杰的巧克力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还特意系了根红丝带。
远处突然传来汽笛的长鸣,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陆尔杰手脚并用地爬到窗台上,小鼻子贴着冰冷的玻璃呵出一圈白雾:\"是红十字会的车来了吗?\"男孩的呼吸在玻璃上凝结又消散,像某种转瞬即逝的预兆。
陆尔豪默默将照片收进衬衫内袋。何书桓阳光般灿烂的笑容被布料遮盖前,最后闪过一角——照片背面那行\"1937.8.13\"的日期隐约可见,正是淞沪会战爆发的日子。
\"妈,\"他轻声唤道,小心翼翼地掰开母亲攥紧的手指。王雪琴无名指上的婚戒硌得他掌心发疼,\"杜飞为了这趟差事,把珍藏的徕卡相机都当掉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就为了换两张能进租界的特别通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