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越野车疾驰在通往码头的路上,车厢内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阿柠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如同刀刻,双手死死攥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几乎是用全身的意志力在克制着,才没有一脚把这个从上车开始就喋喋不休、举止猥琐的“张教授”踹下车去。
车子一路沉默地驶入码头,精准地停靠在“海鹞号”旁边。码头的喧嚣和海风的气息再次涌入车厢。
阿柠率先下车,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多待一秒都是折磨。
登上甲板。
吴携他一眼就看到了刚上船的阿柠,像看到了救命稻草,连忙快步迎了上去。
阿柠正冷着脸和船老大低声交代着什么,闻言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下,冷淡地点了点头,交代还要等两个人
吴携心头一沉,刚想追问具体等谁、还要多久,一个秃头、戴着黑框眼镜的张教授不知何时已经凑到了吴携身边,脸上堆满了过分灿烂的笑容,一双眼睛在镜片后闪烁着莫名的精光。
他极其自然地伸出双手,一把就抓住了吴携的右手。
就在这时,一个庞大而熟悉的身影,正骂骂咧咧、动作却异常灵活地踏上跳板,登上了甲板!
四目相对。
王胖子脸上的抱怨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喜取代,他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脸上的肥肉都激动地抖了起来,指着吴携,那嗓门瞬间拔高了八度,响彻了整个甲板。
“我——操!!!”
这一声石破天惊的“我操”,不仅把吴携从震惊中吼醒,也让阿柠、张祁灵(张教授)以及周围忙碌的船员,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这个突然出现的、体型惊人的不速之客。
甲板上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只剩下海浪拍打船体的哗哗声,和王胖子那因为激动而略显粗重的喘息,冲上前拉着吴携寒喧。
阿柠有些焦躁地在甲板张望。
没过多久,船舷入口处缓缓走上来的一道身影。
来人身材高挑挺拔,穿着一身剪裁考究的深蓝色航海服,勾勒出利落的线条。阳光有些晃眼,一时看不清面容,但那从容不迫的步伐、肩颈流畅的线条,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身影越来越近,轮廓在逆光中逐渐清晰。
当那张脸完全暴露在甲板的阳光下时——
吴携几人目光看过去。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吴携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瞳孔猛地收缩,嘴巴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自己天灵盖,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王胖子搭在吴携肩膀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脸上的嬉笑瞬间褪去,小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掐住了脖子。
而那个“张教授”(张祁灵),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一僵!他下意识地垂下眼眸,避开了那道身影,但面具下真实的肌肉线条却瞬间绷紧到极致,连带着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宽大西装袖口里,没人看见的手指,死死地捏紧了指腹,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是他……真的是他!不是幻影!两年了……他竟然以这种方式,再次出现在眼前!
*他在下面走上来时……在暗处接应的瞎子,也看见了吧?* 这个念头窜过张祁灵混乱的脑海。
整个甲板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的寂静。只有阿柠,神色如常,甚至脸上还带着一丝公式化的微笑,主动迎了上去。
“好久不见。” 阿柠的声音打破了寂静,语气熟稔,没有丝毫惊讶,好像眼前人的出现早已在她预料之中。
来人——予恩,脸上也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温和的笑容,声音清朗悦耳。
“好久不见,阿柠姐。” 他的目光自然地扫过阿柠,随即落在了甲板上那几个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的身影上,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玩味的光芒。
阿柠很自然地伸出手,拉过予恩的手腕,将他带到众人面前。她的目光在吴携僵硬的脸和张教授(张祁灵)低垂的秃头上扫过,然后清晰地向所有人介绍。
“这位,是公司总部特别指派,负责此次西沙海底行动的总负责人——予恩先生。也是我的弟弟。”
“弟弟”两个字,如同两记重锤,狠狠砸在吴携、张祁灵和王胖子的心上!
现场再次陷入更深的死寂。
吴携的表情彻底僵硬,像一张被冻结的面具,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困惑和一种被巨大谎言笼罩的眩晕感。予恩?总负责人?阿柠的弟弟?这怎么可能?!两年前那个在墓里并肩作战(或者说亦敌亦友)、最后神秘失踪的人,摇身一变成了海外公司的行动总负责人?这巨大的身份反差带来的冲击,几乎让他思维停滞。
张祁灵(张教授)的头垂得更低了,宽大的镜片遮住了他所有的情绪。面具下的脸,在听到“总负责人”和“阿柠的弟弟”这几个字时,已然彻底僵硬。
王胖子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真正的“气氛尴尬到脚趾抠地”。
他看看予恩那张俊美得毫无瑕疵、带着温和笑容的脸,又看看吴携那副活见鬼的表情,再看看旁边那个秃头教授诡异低垂的脑袋……胖爷我纵横江湖这么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可这场面,是真他妈没见过啊!他只觉得头皮发麻。
予恩将几人精彩纷呈的表情尽收眼底,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加深了。
他轻笑出声,声音在寂静的甲板上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慵懒的磁性“你们好~啊……” 他的目光如同羽毛般扫过众人,最后精准地落在吴携身上,笑意更深,“吴携。”
被点到名字的吴携浑身一激灵,他强迫自己扯动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其僵硬尴尬的笑容,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好……好久不见。”
人已到齐,阿柠很满意(或者说毫不在意)这诡异的气氛,干脆利落地转身,对船老大下达了指令:“开船!”
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船缓缓驶离码头。
船行平稳后,王胖子终于从那令人窒息的尴尬中缓过劲儿来。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无数疑问,本着“伸手不打笑脸人”和“熟人好办事”的原则,脸上重新堆起那标志性的、圆滑世故的笑容,几步走到正在船边眺望海景的予恩身边。
“哎哟喂!小予恩!” 王胖子的大嗓门刻意放得轻松热络,用力拍了拍予恩的肩膀——这次力道控制得很好,“啧啧啧,了不得啊!两年不见,你小子是飞黄腾达了!都混成大领导了!总负责人!这身份,这气派!”
他竖起大拇指,满脸的“与有荣焉”,“胖哥我真是替你高兴!这往后在船上,你可得多多关照关照胖哥我啊!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暗示着吴携那边,试图拉近关系。
予恩转过头,脸上依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温和笑容,甚至带着点亲昵“当然,胖哥。” 他回答得干脆利落,仿佛两人之间从未有过两年的空白和身份的巨变,“你们继续叙旧,我赶了一天路,饿了,去找点吃的。” 他说着,就要往船舱方向走。
王胖子一听“饿了”,眼睛顿时一亮!展现手艺的机会来了!这可是拉近距离、缓解气氛的绝佳手段!
“哎!找什么吃的啊!这船上还能缺了你一口?” 王胖子立刻发挥特长,一把拉住予恩的胳膊,热情洋溢地拽着他就往船尾厨房区域走。
张祁灵(张教授)几乎在予恩被胖子拉走的同时,就极其自然地、带着点“我也饿了”的局促表情,跟了上去。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予恩被胖子拉住的手臂,镜片后眼神深沉。
吴携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予恩的突然出现、身份的剧变带来的巨大冲击还未平复,胖子的热情和予恩那看似温和实则深不可测的笑容,都让他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抬脚跟了上去。他需要观察,需要了解,这个“归来”的予恩,想做什么。
予恩任由王胖子拉着他,脸上始终挂着那抹浅淡的笑意,眼神却漫不经心地扫过跟上来的张祁灵和吴携,无声地嗤笑一声。看戏?还是警惕?
予恩就看着,海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鼻梁上那颗淡金色的痣,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他确实饿了,也懒得阻止胖子的热情。更重要的是,他想看看这几个人,在自己眼皮底下,会如何表演。
到了船头,没等胖子上前讲价。
予恩上前,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真皮钱夹,看也不看地从里面抽出一沓厚厚的、崭新的红色钞票,塞到了船老大手里。他的动作随意得像是在打发乞丐,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辛苦了,这些,够吗?”
船老大看着手里那厚厚一沓远超鱼虾价值的钞票,又看看予恩那张俊美却带着无形压迫感的脸,脸上的横肉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连连点头“够!够!太够了!您太客气了!” 他手脚麻利地又往袋子里塞了几只肥大的螃蟹和一大捧鲜贝。
予恩满意地点点头,不再看船老大一眼,转身对王胖子说“走吧,胖哥,看你的手艺了。” 他迈步向前,姿态从容,好像他刚才用金钱碾压对方尊严的举动是再平常不过。
王胖子拎着沉甸甸的海鲜袋子,看着予恩那理所当然的背影,又看看手里那沓钱换来的“加料”,第一次觉得手里的鱼虾有点烫手。
他以前就算遇到再尴尬的场面,也能插科打诨、嬉皮笑脸地糊弄过去,但这次……予恩那温和笑容下透出的冰冷和居高临下,让他心里直犯嘀咕,后背莫名有点发凉。这小子……跟两年前那个在墓里时而冷静时而有点小疯癫的予恩,感觉完全不一样了!这气场,这做派……他娘的,有点邪性!
他挠了挠他那半寸头,心里的不安感越来越重,但还是强笑着跟了上去“得嘞!您擎好吧!”
张祁灵和吴携沉默地跟在后面。张祁灵的目光死死锁在予恩的背影上,宽大的西装袖口里,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
吴携则眉头紧锁,看着予恩那看似随意却每一步都踩在人心上的步伐,心中的疑虑如同海上的迷雾,越来越浓。
王胖子带着一肚子难以言喻的滋味,跟着予恩回到船上那个狭小的公共休息区兼简易厨房。他系上不知道从哪翻出来的围裙,开始处理那些昂贵的海鲜。刮鳞、去内脏、清洗虾蟹……他的动作依旧麻利,但那把剁鱼头的刀,却被他剁得格外响,仿佛在发泄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
予恩则随意地靠在门框上,抱着手臂,饶有兴致地看着胖子忙碌,目光偶尔扫过门口沉默伫立的张教授和吴携,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休息区里弥漫着新鲜海鲜的腥气和胖子身上淡淡的汗味,空气沉闷得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低气压区。
“胖哥,”予恩忽然开口,声音轻飘飘的,带着点笑意,“你这手艺,不会把我也给‘料理’了吧?”
王胖子剁鱼头的动作猛地一顿,刀锋险险停在案板上。他抬起头,看向予恩,后者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无害的笑容,眼神却深不见底。胖子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了上来,他干笑两声,声音有点发虚。
“嘿……嘿嘿,哪能啊!胖爷我这手艺,保管让你吃了还想吃!下回还想来!”
予恩轻轻“哦”了一声,尾音拖得长长的,目光在王胖子油腻的胖脸和案板上那条被开膛破肚的石斑鱼之间来回扫视,最终,他嘴角勾起一个更深的、近乎妖异的弧度,轻声低语,在说着一个只有自己才能懂的玩笑。
“是吗?可我觉得……你看起来,好像更想把我给剁了呢。”
狭小的公共休息区兼简易厨房里,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只有王胖子用力剁鱼骨、刮鱼鳞的“哐哐”声和流水冲洗海鲜的“哗哗”声在单调地回响,反而更衬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张祁灵(张教授)和吴携,各自占据着门口和靠近过道的一小块空间。张祁灵微微佝偻着背,双手有些局促地交叠在小腹前,那颗油亮的秃头低垂着,厚厚的黑框眼镜滑到了鼻尖,几乎遮住了他全部的表情。只有偶尔从镜片边缘泄露出的、极其短暂的一瞥,看向那个慵懒靠在门框边的身影。
他宽大的、不合身的廉价西装袖口下,指关节被捏得发白,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东西——连他自己也无法言说的情绪?
吴携则紧锁着眉头,身体微微绷紧,目光在忙碌的胖子、沉默的秃头教授和那个笑容莫测的予恩之间来回游移。
他心中的疑团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予恩的身份、他出现的时机、他对待胖子的态度、还有他对张教授(吴携此刻还不知其真身)那种若有若无的注视……这一切都让他感到强烈的不安。
他试图从予恩的脸上找出破绽,但那张俊美的脸上,除了那抹温和得近乎虚假的笑意,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被动地观察着,承受着这无形的压力。
予恩似乎很享受这种被“围观”的感觉。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从门框边挪到了休息区唯一一张固定的小餐桌旁的椅子上。他姿态闲适地坐着,一条腿随意地搭在另一条腿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叩击着冰冷的金属桌面,发出细微却清晰的“笃、笃”声,倒计时般敲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门口那尊低垂的“石像”(张祁灵),又掠过旁边那个眉头紧锁、浑身紧绷的吴携。
予恩感到一种近乎病态的快意。欣赏着这出由他一手促成的荒诞剧。他可不想点破?那太无趣了。让这煎熬继续下去,才更有意思。
胖子那边剁鱼的声音更响了,带着一股发泄不出的烦躁。新鲜的鱼腥味、海水的咸味,混合着胖子身上淡淡的汗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发酵,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沉闷的气息。吴携忍不住皱紧了鼻子。
予恩却毫不在意这糟糕的环境。他的思绪,沉入了下方那片深邃、冰冷、暗流涌动的蔚蓝之中。
*想必……海底的人,都已经准备好了吧?*
这个念头滑过他的脑海,带来一种隐秘的兴奋。汪清带领的渗透组应该已经在杭州悄然铺开,如同无形的蛛丝,缠绕向吴家和霍家的根基。
而更重要的,是此刻就在这片海域下方,在那座沉睡千年的海底巨冢深处,汪家的“归藏”小组,应该已经运转起来。
邱德洘那边提供的“合作”……所有棋子都已就位。
“胖哥,”予恩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胖子剁鱼的噪音,带着一种慵懒的催促,“我这肚子,可真是饿得咕咕叫了。你这‘海上风味’,还要让我等多久?” 他说话时,目光没有看王胖子,依旧望着那片海,嘴角噙着笑。
眼底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残忍的愉悦。
王胖子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催促搞得手一抖,锋利的刀刃差点切到自己手指。他猛地抬头,就对上予恩那深不见底、带着笑意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脑门。这小子……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等多久”?是等吃饭?还是……等别的什么?
“马……马上就好!急什么!” 王胖子强装镇定,粗声粗气地回了一句,手上的动作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剁鱼的声音更加密集、更加用力,将心头那股莫名的恐惧和憋闷,都剁碎在这案板之上。
张祁灵(张教授)在予恩开口催促胖子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吴携也感觉到了予恩话语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他看着胖子明显慌乱起来的动作,看着秃头教授那僵硬背影,再看看予恩那副掌控一切、悠然自得的姿态……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他淹没。
休息区里,只剩下案板上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响亮的剁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