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皮背靠着一块巨大的、冰冷湿滑的岩石坐着。他年逾九旬,身形枯槁,裹在厚厚的、沾满泥污的旧式棉袄里,但那双深陷在皱纹里布满血色的眼睛紧盯着突然出现的予恩身上。
布满老人斑和刀刻般皱纹的手紧紧抓着他赖以成名的九爪钩,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钩尖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寒芒。
予恩站在离铃铛不远的地方,姿态看似随意,双手插在深色冲锋衣的口袋里,他的目光从那对散发着诡异吸引力的铃铛上移开,落在陈皮身上时,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轻松微笑。
陈皮喉咙里滚出一声低沉沙哑、打破了洞内死寂的氛围。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敌意和警惕。
“小子……报上名来。你是吴三行那条老狐狸的狗,还是……邱德洘那洋鬼子养的鬼?”
予恩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嗤笑意。
“老家伙,”予恩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在空旷的洞穴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我是谁的人,重要吗?”
他慢悠悠地向前踱了一小步,靴底踩在碎石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像踩在人的神经上。“重要的是……”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陈皮紧握的九爪钩,又落回他那张写满风霜和狠厉的脸上。
“……这片不见天日的鬼地方,风景虽然不怎么样,但用来做你陈四爷的长眠之地,倒也算……别致?”
陈皮的眼角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握着九爪钩的手又紧了几分,骨节发出“咔吧”的轻响。
予恩脸上的笑意更深了,语气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你说你,黄土都埋到脖子根了,不好好在你的地盘上当你的土皇帝,还跑到这冰天雪地、鬼气森森的地方来拼命?”
他歪了歪头,眼神里充满了探究和嘲弄。
“吴三行到底给了你什么天大的好处?居然能让你这把老骨头,豁出命去帮他护着那个天真无邪的小三爷吴邪?这……可一点都不像道上传说中那个心狠手辣、六亲不认的陈四爷啊。” “天真无邪”四个字被他咬得格外重,充满了讽刺。
“少他娘的在这放屁!”陈皮猛地低吼一声,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凶光,死死盯着予恩,“老子做事,轮不到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说三道四!你到底想怎样?划下道来!”
他枯瘦的身体微微前倾,随时准备扑出。
予恩很欣赏陈皮被激怒的样子,他轻轻笑了一声,双手依旧插在口袋里,脚下却开始不紧不慢地向陈皮靠近,每一步都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很简单,我要那对铃铛。识相的,就自己交出来,省得我这后生晚辈……对您老不敬。”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石兽底座上的铃铛。
“想要东西?”陈皮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扭曲,眼中是决绝的疯狂,“先问问老子手里的‘九爪阎罗’答不答应!”
话音落,这个年近百岁的老人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和速度!他枯瘦的身体猛地从岩石上弹起,借着蹬踏石壁的力量,整个人手中的九爪钩带着凄厉的破风声,朝着予恩的咽喉狠辣无比地刺去!钩尖寒光凛冽,直取要害!
就在九爪钩即将触碰到皮肤的瞬间!予恩没有后退,而是以不可思议的柔韧性和速度侧身滑步,九爪钩带着冰冷的杀意擦着他的颈侧掠过,钩尖带起他几根飞扬的发丝!
予恩插在口袋里的右手探出!精准扣住了陈皮因全力一击而微微前松的手腕!那枯槁的手腕在他指掌下显得脆弱不堪!
“呃!”
陈皮只觉手腕传来一阵剧痛和巨大的钳制力,攻势被瓦解。更让他心胆俱寒的是,一股冰冷的金属触感已经贴上了他布满褶皱的脖颈!一把不知何时出现在予恩左手的、刃口薄如蝉翼的漆黑匕首,正稳稳地横在他的咽喉要害之上!匕首的寒气顺着皮肤直透骨髓!
予恩制住陈皮,脸上那抹轻松的笑意丝毫未变,甚至还带着惋惜,低头看着被自己牢牢控制、动弹不得的老者。
“啧啧啧……看看,陈四爷,江湖越老,胆子越小这话不对,但身手……确实是慢了那么一点点。”
说着他手中的匕首微微用力,冰冷的刀刃陷入松弛的皮肤,“这不……也到我手了吗?” 锋利的刀刃在陈皮下颌处压出一道细微但清晰的血线。
“予恩?!”
一声带着震惊、小心翼翼试探的呼唤,突然从洞穴入口的方向传来,在洞壁间激起回响。
是吴携!他和胖子、张祁灵、攀子等人显然听到声音赶了进来,正站在洞口的光影交界处,被洞内这惊悚的一幕惊呆了。
予恩手上的动作极其细微地一顿,微笑变得更加玩味,带着一丝戏谑。
他极其从容地转过头,目光像在闯入的众人身上缓缓扫过——掠过一脸惊愕的吴携,神色凝重的胖子,眼神锐利如刀的攀子。
最后,那深邃莫测的目光,牢牢定格在站在最前方、沉默的张祁灵身上。
“哟——”
予恩拖长了尾音,声音里充满了夸张的惊讶和毫不掩饰的调侃。
“这不是我们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小三爷吗?”他歪了歪头,视线在吴携和张祁灵之间来回扫了一下,“来得可真是……恰到好处啊。是来给陈四爷送行,还是……”匕首在陈皮脖子上轻轻蹭了蹭,“……来见证点别的?”
被匕首制住要害的陈皮,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洞口方向的吴携,喉咙里发出压抑着滔天怒火的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小……兔……崽……子……你最好……想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剧烈的愤怒和屈辱让他枯瘦的身体都在微微发抖。
予恩像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笑话,低低地轻笑出声,那笑声在寂静的洞穴里显得格外瘆人。
“老东西,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还搞不清状况?”
他手中的匕首微微调整角度,锋利的刀锋在陈皮脖颈上那条血痕旁边又极其缓慢、极其刻意地划开一道新的、浅浅的伤口,血珠瞬间沁了出来。
“现在……是我说了算。” 这句话如同冰锥,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张祁灵自始至终,那双眼眸就没有离开过予恩。
他紧握着黑金古刀刀柄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紧盯着予恩手中的匕首和陈皮脖颈上刺目的血痕。
胖子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忍不住凑近吴携,用气声嘀咕。
“我滴个乖乖……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邪性、这么狠了?海底墓那会儿也没见他这样啊……”
吴携心脏狂跳,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发紧,但努力维持着镇定。
“予恩!冷静点!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先把刀放下!别伤了四阿公!”
予恩歪着头,像是真的在认真思考吴携的话,脸上露出一种近乎天真的疑惑表情。就在这看似松懈的瞬间!他眼中精光一闪!
“张祁灵——接着!”
他捏着匕首的左手手腕极其隐蔽地一翻!一个只有拇指大小、通体漆黑、形状不规则的小物件在空中划出一道极快、极刁钻的弧线,射向张祁灵的面门!
所有人的注意力——在这一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飞向张祁灵的小黑影所吸引!视线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它移动!
他扣住陈皮手腕的右手猛地一推一送!横在陈皮脖子上的匕首收回!
陈皮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大力传来,本就年老体衰,加上猝不及防,整个人踉踉跄跄地向后猛退了好几步,眼看就要重重摔倒在地!幸亏旁边他一个反应还算快的手下惊呼着扑上来,将他扶住!
而予恩本人,则借着这一推的反作用力,身体向后轻盈地一旋!深色的冲锋衣下摆在昏暗的光线中划出一道模糊的轨迹,他毫不犹豫地转身,以惊人的速度,眨眼间就消失在洞穴深处那片黑暗的甬道之中。
只留洞内众人惊愕、愤怒、凝重的复杂情绪。
“混……混账东西!”
被手下扶住的陈皮,惊魂未定,脖子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看着予恩消失的方向,气得浑身剧烈颤抖,枯瘦的手指指着黑暗,嘴唇哆嗦着,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这句充满屈辱和暴怒的咒骂。
张祁灵左手紧握着予恩扔过来的瓶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紧紧锁定着予恩遁走的方向,——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被触及遥远记忆的茫然与震动。
“追——!!!”
一声饱含屈辱、暴怒和杀意的嘶吼猛地从陈皮干瘪的胸腔里炸开!这声音嘶哑尖锐,在空旷的洞穴里激起阵阵令人心悸的回音。
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指向予恩消失的黑暗甬道,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抖如筛糠,脖子上新划开的伤口又有血珠渗出。
洞穴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若有若无地飘来一声轻笑。笑声中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戏谑和冰冷的兴奋,清晰地送来了几个字。
“呵……游戏……才刚开始呢,各位。” 声音袅袅消散。
陈皮的手下们这才如梦初醒,几个人慌忙跑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起被推得差点摔倒、还在剧烈喘息和颤抖的老爷子。有人拿出简易的止血药粉,手忙脚乱地想往陈皮脖子上的伤口上按,被陈皮烦躁地一巴掌拍开。
站在稍前位置的张祁灵,似乎没有听到陈皮的怒吼和予恩的挑衅。左手下意识地抬起,摊开掌心——那里静静躺着予恩最后抛给他的那个拇指大小、通体漆黑、触手冰凉的小瓶子。
张祁灵深邃的目光落在瓶身上,陷入了一种深沉的、带着困惑的迷惘。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瓶身冰凉的表面……
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被轻轻触动。画面模糊地闪现——是阳光透过老式四合院窗棂的温暖午后?还是某个弥漫着草药苦涩气息的昏暗房间?一个模糊的身影(予恩?)将类似的小瓶子塞进他和黑瞎子的手里……是了,是谢礼。当时说是……什么来着?止血丹?还是……补气血的?
“小哥?” 吴携安抚住胖子,察觉到了张祁灵的异样。
他松开胖子,谨慎地靠近几步,目光落在张祁灵左手掌心那个小黑瓶子上,脸上写满了好奇和探究,“予恩给你扔的什么?” 他看到张祁灵对着瓶子出神,这在他印象中极其罕见。
吴携见张祁灵没有反应,伸出手指,试探性地在张祁灵眼前轻轻晃动了两下,试图唤回他的注意力。
“小哥?你还好吗?”
张祁灵长长的眼睫微微一颤,从一场遥远的梦境中被惊醒。猛地回过神,冰冷的视线聚焦,先是看了一眼掌心的小瓶,又迅速抬起眼帘,对上吴携充满关切和好奇的目光。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这个动作既表示不清楚瓶子里是什么,也带着一丝不愿深究的意味。
胖子也按捺不住好奇凑了过来,看着那不起眼的小黑瓶,急得直跺脚,压低声音嚷嚷。
“哎哟喂,小哥!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跟这儿打哑谜呢?快打开看看啊!看看那小子到底扔了个什么宝贝疙瘩给你?是毒药还是解药?总不会是定情信物吧?”
吴携也在一旁点头,眉头微蹙。“是啊小哥,予恩现在行事诡异,他给的东西……还是弄清楚比较好。万一……” 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张祁灵的目光在吴携和胖子充满期待和疑惑的脸上扫过。那瓶身冰凉的触感和模糊记忆带来的奇异感觉,让他心底升起一丝极其罕见的、想要守护某个秘密的冲动。他不想让他们知道,至少现在不想。
这个瓶子,连同它勾起的那些朦胧片段,似乎只属于他和那个已经消失在黑暗中的予恩之间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面对两人的追问,张祁灵没有任何回应。他垂下眼帘,不再看任何人,左手极其迅速而自然地将那个黑色小瓶子收进了自己贴身的口袋里。
在吴携和胖子愕然的目光注视下,挺拔的身躯没有任何犹豫,抬脚,迈开沉稳而无声的步伐,径直朝着予恩消失的那片黑暗洞穴深处走去。
留下吴携和胖子在原地面面相觑,满腹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