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落里最后一点喧嚣被抛在身后,沉重的行囊压在肩头,众人沿着蜿蜒的山路,沉默地向山后那片隐藏着秘密的湖泊进发。
山路崎岖,草木的气味混合着泥土的湿气,弥漫在空气里。予恩走在队伍靠前的位置,步履平稳,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汪渊悄无声息地加快脚步,紧贴上来,几乎是耳语,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予恩能听清。
“少族长,汪先生那边传来消息,他…亲自过来了。还有,汪程已经得手,吴三行被围捕,押在我们手里。”
予恩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变。只有那双直视前方山路的眼睛,骤然结上了一层寒冰,冷得刺骨。汪牧……他这时候过来,又想搅动什么浑水?
他嘴唇几乎没动,语气不耐“他来碍什么事。发消息给汪程,立刻把吴三行押回基地。原地待命,没有我的指令,谁也不准动他。”
“是。”汪渊应声,迅速退后。
队伍后方,张祁灵的视线落在予恩挺直的背影上,旁边的黑瞎子墨镜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嘴角习惯性地勾起一个弧度。
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看看予恩,又看看汪渊,再看看身边沉默的张祁灵和表情玩味的黑瞎子,胖脸上露出一丝困惑和警惕,他压低嗓子,用气声对吴携嘀咕。
“天真,这汪家的狗腿子跟小予恩嘀咕啥呢?感觉没憋好屁啊……”吴携皱着眉,没回答,目光也紧紧锁在予恩身上,带着探究和隐隐的不安。
山路漫长,跋涉了大半天,翻过最后一道山梁,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巨大的湖泊静静地躺在群山环抱的谷底,湖水在渐暗的天色下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墨蓝色,倒映着天空残余的灰白。
风从湖面掠过,带来一股潮湿冰凉的水汽。天幕低垂,铅灰色的云层沉重地压下来,光线迅速暗淡。
“扎营!动作快点!”不知谁喊了一声。各路人马立刻行动起来,疲惫被暂时压下。
霍家的伙计和邱德洘带来到人迅速圈定位置,卸下装备。金属支架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厚重的帆布被抖开,军用帐篷以惊人的速度在湖边空地上支棱起来。
另一处,有人熟练地清理出一块空地,堆起枯枝,打火机擦燃,橘红的火苗跳跃着,贪婪地舔舐干燥的木柴,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很快燃起一堆篝火,驱散着湖边浓重的湿寒。火光跳跃,映照着周围忙碌的人影,拉长扭曲,投在帐篷和地面上。
汪渊自己去加固搭建帐篷,处理营地外围的警戒。
予恩对营地的喧闹置若罔闻。他径直走到营地边缘,背靠着一棵粗壮老树的树干。他摊开空无一物的掌心,下一秒,一大袋独立包装的膨化零食凭空出现。
撕开包装,捏起一小块,慢条斯理地送进嘴里,发出轻微的咔嚓声。他就那么靠着,一边咀嚼,一边淡漠地看着营地中央人影晃动,伙计们吆喝、拉扯绳索、加固帐篷,篝火旁有人架起水壶准备烧水。
这格格不入的悠闲,立刻成了靶子。
黑瞎子刚在篝火旁坐下,鼻翼就动了动。他精准地扭头,墨镜对准了树下那个悠闲的身影和他手中的零食袋。他用手肘捅了捅旁边正对着火堆搓手取暖的胖子。
“胖爷,闻着没?有开小灶的。”
胖子用力吸溜了一下鼻子,眼睛瞬间放光。
“嚯!薯片?还是烧烤味儿的?讲究人啊小予恩!”他腾地站起身,拉着黑瞎子就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张祁灵原本倚在稍远处一棵树的阴影里,抱着手臂,视线落在跳跃的火焰上,又似乎落在更远的虚空,此刻也无声地抬起眼,望向树下。
两人很快杵在予恩面前,挡住了部分篝火的光。胖子搓着手,脸上堆起夸张的笑。
“哎哟喂,我说小予恩同志,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咱们现在好歹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同甘共苦懂不懂?你这一个人躲这儿吃独食,伤感情了啊!”
黑瞎子在一旁点头,手已经非常自然地朝着予恩放在腿边的零食袋伸去。
“胖爷说得在理。革命队伍里不兴搞特殊化。你不吭声?不吭声黑爷我可就当你默认,批准我们共享革命果实了哈!”
予恩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眼前这两个聒噪的大活人不存在。他又捏起一片薯片塞进嘴里,咔嚓一声咬碎,自顾自地咀嚼着。胖子也不觉得尴尬,嘿嘿笑着。予恩终于咽下嘴里的东西,看也没看他们,只吐出两个字,清晰简短。
“随便。”
“得嘞!够爽快!”黑瞎子等的就是这句,话音未落,手已经快准狠地探入零食袋,抓了一大把出来。胖子也毫不客气,眼疾手快地捞了一把。“咔嚓咔嚓”的咀嚼声立刻在树下响成一片。
张祁灵站在原地,没有靠近,篝火的光在他身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影子。
一个身影出现挡在了予恩面前,遮住了篝火摇曳的光。
吴携站在那里,脸色在明暗交界处显得有些紧绷。他直直地看着予恩。“予恩,我想和你谈谈。”
胖子正把一块饼干塞进嘴里,闻言动作猛地一僵,鼓着腮帮子,难以置信地瞪着吴携,含糊不清地急道。
“天真!你脑子让湖里的鱼给啃了?这节骨眼儿谈什么谈?”他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拽吴携的胳膊。
黑瞎子嚼饼干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他撩起眼皮,瞥了吴携一眼,又看看予恩,最后把目光投向远处火光明灭交界处那个沉默的身影,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摇摇头,继续往嘴里塞饼干,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张祁灵依旧抱臂而立,只是那双沉静的眼,从火焰上移开,无声地落在了吴携的背上。
吴携没有理会胖子焦急的低吼,也没有看黑瞎子。他的目光像钉子,牢牢钉在予恩脸上,固执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周遭伙计们搬运装备、吆喝交谈的声音似乎瞬间被抽离了,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胖子粗重的呼吸。
予恩终于慢吞吞地咽下嘴里的饼干碎末。他抬起头,脸上缓缓展开一个笑。那笑容在跳跃的火光映衬下,像是戴上了一层精致却冰冷的面具,唇角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眼底却一丝温度也无。他点点头,声音清晰平稳。
“好。走吧。”
他撑着膝盖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随意。胖子几乎是立刻扑过来,一把抓住予恩的手腕,力道不小,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恳求和警告。
“小祖宗!冷静!千万冷静!想想后果!”
予恩手腕被他攥着,身体顿了一下。他侧过头,视线扫过胖子写满紧张担忧的圆脸,最后落回吴携紧绷的脸上。他嘴角那点冰冷的笑意加深了一分。“胖哥,我什么时候,不冷静过?”
话音落下,他手腕轻轻一旋,一股不容抗拒的巧劲瞬间挣脱了胖子的钳制。动作利落得让胖子抓了个空,手僵在半空。
予恩转身,步履平稳地朝着营地边缘、湖水与树林交界处的浓重阴影走去。吴携抿紧唇,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黑瞎子把最后一块饼干渣丢进嘴里,拍拍手上的碎屑,冲着胖子扬扬下巴,又朝张祁灵的方向努努嘴。
“喏,看见没?这年头,拦不住自己想往刀口上撞的人。”语气里是十足的看戏。
胖子重重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回地上,抓起水壶灌了一大口,忧心忡忡地望着那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昏暗的光线里。
远离了营地的篝火和人声,湖边的风更显凛冽,带着刺骨的湿气,穿透单薄的衣物。湖水在脚下不远处轻轻拍打着岸边的碎石,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哗啦声,衬得这片黑暗更加空旷死寂。
吴携停下脚步,离予恩只有几步之遥。篝火的光晕已经变得微弱而遥远,只能勉强勾勒出两人模糊的轮廓。
“我三叔,”吴携的声音在风里有些发紧,像绷到极限的弦,“吴三行,他到底在哪?”
予恩背对着他,面朝着那片深不见底的墨色湖水。夜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他沉默了几秒,这短暂的死寂里,只有风声和水声在撕扯。抬起手,慢条斯理地捏起一块饼干。没有吃。
“汪牧手里。”四个字,清晰,冰冷,没有一丝波澜。
吴携的身体猛地一震,黑暗中,他急促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在寂静里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濒临窒息的痛楚。他向前逼近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伤害后烧灼的嘶哑。
“为什么?你在吴家那样对他了还不够吗!予恩!你可以冲我来,留我三叔一命,行吗?!”
予恩缓缓转过身。远处篝火的微光吝啬地在他脸上涂抹了一层薄薄的光晕,映出他嘴角那抹始终未散的、冰冷的笑意。
他看着吴携那双在黑暗里燃烧着愤怒、绝望恳求和最后一点微弱期待的眼睛,清晰而缓慢地吐出两个字。
“你猜为什么。”
轻飘飘的五个字,却像点燃炸药的引信。
“你他妈就是个怪物!”吴携喉咙里爆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压抑了太久的愤怒、恐惧、无助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撕碎眼前这张冰冷的面具!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合身扑了上去,拳头裹挟着风声,直捣予恩的面门!
太快了!
胖子在远处篝火边猛地站起,惊骇地张大嘴,却连一个音节都来不及发出。黑瞎子脸上的玩味瞬间消失,眼神一凝。
一道黑影,比吴携暴起的动作更快!带着一股冰冷的风,瞬间插入了予恩和吴携之间!
是张祁灵!
刀鞘乌沉沉的,横亘在吴携的颈前!冰冷的金属鞘身紧紧抵住他脆弱的喉结,强大的冲击力让吴携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整个人被硬生生钉在原地!
他充血的眼睛死死瞪着近在咫尺的张祁灵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喉咙被刀鞘死死压住,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粗重喘息,脸颊因为窒息和愤怒憋得紫红。
予恩站在原地,连衣角都没动一下。他只是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刚才捏饼干的那只手上。指尖上沾着一点细碎的饼干屑。他缓缓地、慢慢地将掌心合拢,然后,一点点收紧手指。
咔嚓。
极细微的一声轻响,是掌心残余的饼干屑被彻底碾碎成齑粉的声音。湮灭在吴携粗重的喘息和湖水单调的呜咽里。
直到这时,胖子才猛地倒抽一口凉气,像是刚刚找回自己的呼吸,后知后觉地惊叫出声。“我的老天爷!”他连滚带爬地就要冲过来。
予恩合拢的掌心,彻底收紧。那点微不足道的饼干粉末,在他指间被碾磨得消失无踪。抬眼越过张祁灵的肩膀和刀鞘,也越过了吴携那张因窒息和绝望而扭曲的脸,投向营地后方那条被黑暗吞没的山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