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梦境,李响终于睁开眼,看见的却不是阳光、不是熟悉的街道,
而是无数根交错的管线、单调的白色天花板,还有隔着一层玻璃盯着他的实验室观察员。
他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离开过那座梦境之城。那些看似荒诞的冒险、挣扎、欢笑与恐惧,
全都是人为织造的网,只为捕获他那具已被困在躯壳里的灵魂。
那场车祸之后,他全身高位瘫痪,医生宣布他再也无法站立行走。
现实对他已无路可走,可还有人愿意替他“造一条路”。
——一条在梦里可以奔跑、可以飞翔,却永远无法醒来的路。
“生存救亡计划”,这是母亲签下的文件上写的词。
他记得母亲在签字那天,哭着捂住了自己的嘴,声音闷在指缝里,像极了他在梦里无声的呐喊。
可笑的是,他竟然在那漫长的梦里一次次以为自己逃离了,
殊不知,只要他还活着,还睁得开这双眼,就永远走不出那台机器编织的迷宫。
李响的眼皮还很沉,像是有人用千斤坠拴在了睫毛上。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却感觉不到指尖的存在,只能从心跳声里确认自己还活着。
玻璃另一边,有个白大褂的人在和母亲说话。
母亲背对着他,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极了他记忆里那个在走廊尽头等手术消息的人。
李响想开口喊,却只是喉咙里挤出一点沙哑的气音,没人听见。
——所以这就是“生存救亡”?
他们夺走了他的骨头、他的腿,却给了他一个永远醒不完的梦,把他的痛苦包装成“拓宽精神边界”的前沿科学。
李响忽然笑了。
笑得胸口一阵一阵抽痛,连接在他太阳穴上的感应器发出滴滴报警声。
实验室里的人立刻紧张起来。
母亲猛地回头,泪眼婆娑地对上了李响的目光,那一瞬间,她看见了儿子眼底那点冷得发亮的光。
“别怕,妈妈在这儿。”
她的嘴唇在玻璃那头颤抖着,李响却什么都没听见。
他只是盯着母亲的嘴唇一开一合,忽然想起梦境里那只在黑暗中一遍遍低语的鸟。
——“跑吧,跑得再远也跑不出去。”
可这一次,他不想跑了。
他要反过来,看看到底是谁在操纵梦,谁在拿他的痛苦做实验。
他要从这场“生存救亡”里,救下自己,也救下那个还在流泪的母亲。
这场对话既是揭开真相的开始,也是他们母子关系最疼痛、最脆弱、也最坚韧的一刻。
玻璃门“嗡”的一声滑开,母亲踉跄着冲了进来,身后跟着还没来得及阻拦的实验室助手。
她扑到病床前,双手几乎是颤抖着捧住李响的脸,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瓷器。
“响响……你醒了,听得见吗?是妈妈,妈妈在这儿……”
她的声音哽咽到几乎发不出完整的句子,指尖在他冰凉的脸颊上来回抚过,生怕下一秒他又陷回那无边的梦境。
李响艰难地眨了眨眼,喉咙干涸如沙漠,声音像是破布摩擦过铁片:
“……妈……你……为什么?”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这几个字从胸腔里压出来。
母亲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泪水一滴滴砸在他的被单上,化作深色的渍。
“对不起……响响……妈妈……妈妈别无选择……”
她拼命压低声音,怕被那些白大褂听见,声音却止不住地颤抖。
“车祸那天,医生说……你可能活不过来……后来是他们的人找到我,说……说还有办法……能让你活下去……还能让你在梦里站起来,跑起来……妈妈、妈妈不想你一辈子躺在床上啊……”
李响盯着她的眼睛,眼底像结了冰。
“……跑……跑在哪里?……跑给谁看?”
母亲一下子泣不成声,身子几乎伏在他床沿上,攥住他瘦得皮包骨的手,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妈妈也以为……以为这是救你……可到后来,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不只是让你做梦……他们在看……在用你……你是他们的……‘精神拓展样本’,你是他们的钱……他们拿你换研究经费,换名声……”
她几乎是把脸埋进了他冰凉的手掌里,颤声道:
“响响……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
李响闭了闭眼,睫毛被泪水打湿,凉凉的,像梦里那场永远下不完的雨。
他忽然觉得自己比梦里的自己更清醒。
他缓慢地,用几乎被废掉的指节,回握了母亲的手指一下。
“……妈……帮我……一起……醒过来……”
母亲抬起头,眼里溢满破碎的光,像是被什么点亮了。
她知道,哪怕只是一点点,他还有要活下去的力气。
——不是在梦里跑,而是要在现实里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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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响又被推进了梦境。
这一次,他没有再被动地沉溺其中。
他的意识悬在一片灰白的雾里,四周是碎片般漂浮的场景。
——那些曾无数次出现的街道、医院走廊、荒野、密室……
过去,他只是在这些场景里拼命逃命、奔跑、反抗,像只困兽。
可这一次,他忽然看懂了。
——这些碎片是程序,是实验室喂给他的大脑的数据。
他的“梦”是有漏洞的。
它是用来驯养他的意识,却同样是一条藏着后门的通道。
只要他还清醒,他就能在梦里“藏”东西。
——藏话,藏记号,藏武器,藏给下一个“醒来”的自己。
李响缓缓伸出手,触碰到一面熟悉的街角墙壁,冰冷的红砖瞬间变得柔软,像一块被随意涂改的白板。
他的指尖在上面刻下几个古怪的符号。
——那是他在梦里自创的“记忆锚点”。
这些符号看上去只是墙角的脏污,连监控他脑电波的人也无法察觉它们的真正用途。
等到下一次进入梦境,他会看见这些符号,就像看见藏在自己脑子里的地图。
只要记号还在,他就不会迷路。
只要迷路的那条路连着现实,他总能回来。
他还不止是刻符号。
李响试着召唤那些梦里重复出现过的“Npc”。
——梦里出现过的同伴、反派、甚至那些他自己都以为只是幻觉的角色。
他看见那只曾低语劝他“跑”的黑鸟落在墙头,瞳孔里闪着幽光。
“帮我。”
李响低声对那只黑鸟说。
黑鸟点了点头,像是听懂了。他知道这是自己潜意识制造出来的“工具”,只要他足够清醒,它们就是他在梦里的手脚。
下一步,他要做的,是把这些“工具”埋好,藏在无数个场景里,等到实验室的人以为他又被梦境驯服时,他反手就能用梦境咬断那条锁链。
梦外,母亲在玻璃外看着仪器上跳动的脑波曲线,嘴唇紧抿成一条线。
她忽然看见一个数据闪了一下,像是有人在里面打了个暗号。
那是李响藏给她的。
她微微颤着手指在外部操作台上输入了一串看似例行的指令,却悄悄为李响“梦里留下的符号”绕开了监控程序。
这是母子之间的暗号,是一场缄默的合作。
李响在梦里睁开眼,看着那只黑鸟振翅飞远。
“跑?——这次,我不跑了。”
他笑了笑。
“我要在这儿埋雷,等他们自己踩上来。”
梦境的风忽然冷了下来。
李响站在空旷的街口,抬头望见那只黑鸟盘旋在他头顶。
按理说,它该是他意志的延伸,听命于他。
可这次,它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落到他的肩上,而是绕着他越飞越快,翅膀扑扇出的风,像刀一样割在他脸上。
李响下意识伸手去招呼它,试图唤回那条他亲手编的“指令线”。
可黑鸟忽然发出一声尖厉的叫声,声音带着碎裂的金属质感,瞬间把周围的梦境搅得七零八落。
街口的房屋塌陷成黑色的灰尘,一阵阵被吸进黑鸟翻飞的羽翼里,像是被吞噬。
李响皱起眉,心里涌上一丝陌生的寒意。
这是他的梦,他是这里的主宰,可黑鸟忽然像长出了自己的意志,开始啄食他曾经埋下的记忆锚点。
墙上的符号一笔笔被擦掉。
那些藏好的“出口”被吞没成黑洞,化作更多的风暴席卷过来。
“够了。”
李响压低声音,试图像以前那样,用意念把黑鸟“关”回笼子里。
可黑鸟没有停下。
它反而俯冲下来,锐利的喙几乎擦过李响的耳廓,像是警告,又像是挑衅。
李响瞬间明白过来——
他以为自己在梦里制造了一个“工具”,可梦境是活的。
这只黑鸟也不只是他造出来的乖巧代理,它更像是他深藏的另一面。
—— 一个专门啄穿规则、啄穿牢笼、连他自己也不放过的怪物。
黑鸟扇动翅膀,带起一阵腥冷的风,低低俯在他面前,金色的瞳孔倒映着他的脸。
那一瞬,李响看到的分明不是鸟,而是他自己凝视自己的眼睛,带着残忍又笃定的笑意。
“跑?你以为跑不出去,就能留得住我?”
黑鸟低语,嗓音像谁在他脑海里叠了好几层回声。
下一秒,黑鸟猛地振翅,消失在撕裂的梦境尽头。
它没杀死李响,却叼走了他最新刻下的一块“记忆锚点”。
——那是他准备留给母亲、留给下一次反制的关键一环。
梦外,李响猛地睁开眼,汗水顺着鬓角滑到脖子里。
玻璃外,母亲正在看他,她察觉到了什么,嘴唇颤动,想说话却又被隔音墙隔绝。
李响缓缓闭上眼,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丝真正的后怕。
梦境是武器,但这把刀子有了自己的锋刃。
从今天起,他不仅要防那些白大褂,还要防住自己亲手放出来的“怪物”。
李响的眼皮死死压着冰冷的光。
汗水沿着鼻尖滴到唇边,咸得发苦。
梦境的余温还在,他能感受到刚才那阵黑色风暴在他脑子里留下一块空白,好像有人在他脑中硬生生撕掉了一页秘密。
他看向玻璃外的母亲,隔着那层无声的墙,她正用无力的手势对他说什么,可李响没听见,他只听见自己脑子里回荡的那声鸟啼。
——像嘲笑,像威胁,又像一声提醒。
他闭上眼,深呼吸,让身体重新沉到床垫的冰冷里,耳边是仪器滴滴作响的监控声。
刚才那只黑鸟吞掉的锚点,是他留给母亲的。
它没有吃掉他自己在梦里藏得最深的那枚。
这说明什么?
它不是完全失控,它在“挑”。
李响忽然意识到,那只黑鸟并不是背叛,它只是遵循了另一个比理智更古老的程序:
——筛选,淘汰,保护最纯粹的“生存本能”。
如果把梦境比作一个寄生的程序,那黑鸟就是防火墙。
——既防外人,也防他自己滥用这把刀子。
想到这里,他的恐惧反而渐渐冷却了。
李响看着天花板,嘴角抖了抖,露出一点近乎自嘲的笑意。
“……行啊……你挑,我也挑……”
他缓慢地再次闭上眼,脑海里那片梦境废墟开始一点点复原。
破碎的街口重新拼好,墙壁上空白的地方,他没有急着再刻符号,而是用指尖在梦里虚空写下一个新的词:“笼”。
他在梦里呼唤那只黑鸟,黑暗中有翅膀拍击的声响,熟悉又带着寒意。
这一次,他没有强行去“抓”它,而是举起手臂,掌心摊开,像小时候在院子里喂流浪猫那样。
黑鸟在半空停了很久,才缓缓落在他掌心,爪子冰冷,喙在他指骨上轻轻啄了两下。
“你要吃,就吃。”
李响低声说,声音在梦里回荡,像对自己说,也像对它说。
“可从现在起,你吃多少,放多少,跟我一起选。”
黑鸟歪着头,乌黑的瞳孔里映着李响的影子,像是笑了,又像什么都没说。
下一瞬,它扇了扇翅膀,从他掌心跳到他肩头,安静地缩起羽翼。
李响伸手抚过它的背,羽毛下隐隐透出细碎的光点。
——那是他在黑鸟体内,埋下的新一枚“钥匙”。
一把笼,一把锁,一把钥匙,彼此咬合。
李响睁开眼时,玻璃外母亲还站在那里。
他微不可察地朝她眨了下眼,像是说:
放心,我没被吃掉,我只是学会了怎么把“怪物”养在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