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寿寺大雄宝殿内,檀香浓烈如雾。
朱棣赤足踏过冰冷金砖,一步一摇走向散发白光的玉麟神兽。
大狗…白狗…”他痴笑着伸手欲触神兽,指尖却在毫厘处猛地僵住。
温润白光里,他分明看见徐仪华僧袍的血迹在玉麟底座蔓延。嗬——”野兽般的呜咽撕裂死寂。染血的额头重重砸向金砖,每声闷响都是对天命的泣血拷问:
“保佑仪华…回来…”保佑坏人…掉茅坑…”
血泪混着经文在佛前飞溅,龙椅上未来的帝王在血泊中睁开了眼睛。神光之下庆寿寺大雄宝殿,庄严肃穆的佛殿被一种奇异而狂热的寂静笼罩。长明灯的火苗在沉滞的空气中不安地跳跃,将佛祖低垂的悲悯目光映照得忽明忽暗,也将殿中央那尊被高高供奉在黄绸莲台之上的“玉麟”神兽周身温润的白光,晕染开一层朦胧而圣洁的光晕。这光,柔和,却带着一种无形无质、又无处不在的沉重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身处其间的人心头——“天命”的威压。
殿内殿外,黑压压跪伏着僧众与闻讯蜂拥而至的百姓。低沉的诵经声、虔诚的祷告词、压抑不住的惊叹与抽泣,汇集成一股巨大而沉闷的声浪,在梁柱间、在缭绕的浓郁檀香里,反复回荡、冲撞。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窒息的敬畏与不安。
齐泰和王钺带着一队京营精锐,如同被逼到悬崖边缘的困兽,脸色铁青地退守在大殿最边缘的阴影里。那里,佛祖悲悯的目光似乎也照射不到。齐泰的官袍下摆,那点被粪污沾染的刺目痕迹,在阴影中如同一个耻辱的烙印。他站得笔直,双手却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丝毫压不住心头那翻江倒海的怨毒和被神迹彻底碾压的颓丧。
他布下的网,他引以为傲的杀局,此刻成了天大的笑话。那封构陷“妖术”与“装疯”的密信,已由心腹以最快的速度送往应天,那是他最后的希望,最后一张能掀翻这“神迹”桌子的底牌。然而此刻,站在这煌煌“天命”的光芒之下,听着那震耳欲聋的狂热声浪,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棱,死死钉在那尊散发着温润白光的玉麟上,又像受惊的毒蛇,飞快地扫向大殿紧闭的厚重门扉,那里通向囚禁着“疯王”的静尘禅院。朱棣,那个他恨不得立刻碾碎的目标,如今却成了这“天命”最核心、也最危险的象征!
就在这狂热与压抑交织、紧绷到几乎断裂的临界点上——
“吱嘎……”
一声沉重而缓慢的摩擦声,如同垂死者的叹息,突兀地撕裂了殿内粘稠的声浪。大雄宝殿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被从外面缓缓推开了一道缝隙。
刺骨的寒风如同找到了宣泄的缺口,裹挟着细碎的雪沫,尖啸着瞬间涌入温暖而凝滞的殿内!殿中跳动的烛火被这突如其来的冷风狠狠撕扯,剧烈地摇曳、明灭,光影在佛像庄严的脸上、在无数张惊愕的面孔上疯狂地跳跃、扭曲,仿佛整个庄严的佛殿都在这股寒风里颤抖起来。
所有的诵经声、祷告声、惊叹声、抽泣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骤然扼住了咽喉!戛然而止!
死寂!绝对的死寂!
殿内成百上千道目光,带着惊愕、茫然、敬畏、探究,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齐刷刷地、不约而同地聚焦向那道被推开的门缝,聚焦向门缝外那片风雪弥漫的惨白光线中,缓缓显现的那个身影!
是他!
燕王朱棣!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浆熨得异常平整的粗布中衣,宽大而空荡,罩在他瘦骨嶙峋的躯体上,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他吹散架。赤着双脚,没有任何遮蔽,就那么直接踩在冰冷刺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每一步落下,都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啪嗒”声。这声音在死寂的大殿里被无限放大,如同沉闷的鼓点,一下,又一下,重重敲在每一个人的心坎上。
他脸上带着病态的、不正常的潮红,如同体内有一盆炭火在闷烧。额角和肩头缠绕着刺目的白色绷带,在摇曳的烛光下,隐隐透出底下未能完全压制的、淡淡的血色。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空洞!呆滞!涣散!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永远无法擦拭干净的尘埃,浑浊不堪,找不到一丝属于“燕王”的锐利锋芒,更遑论那传说中“天命之子”应有的神采与威严。他整个人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摇摇晃晃地挪进这神圣而压抑的空间。
他的目光直勾勾的,似乎穿透了殿内庄严肃穆的佛像,穿透了黑压压跪伏的人群,穿透了那弥漫的檀香与无形的威压,最终,牢牢地、被磁石吸住一般,钉在了莲台上那尊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玉麟之上。仿佛那是无边黑暗里唯一的光源,是吸引飞蛾的致命火焰。
王彦佝偻着腰,一张老脸因惊惧和悲痛皱缩成一团,亦步亦趋地紧跟在朱棣身后,距离近得几乎要贴上。他伸着手,虚虚地护在朱棣身侧,却又不敢真正触碰,仿佛眼前的主子是一件随时会碎裂的琉璃器皿。他嘴唇哆嗦着,带着浓重哭腔的哀求声又低又急,如同蚊蚋在哀鸣:“王爷…王爷您慢点…当心脚下…求您了…慢点啊…” 这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无力。
朱棣对王彦撕心裂肺的呼唤充耳不闻。他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那团温润的白光。脸上,那空洞呆滞的表情如同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漾开一层涟漪——一抹痴傻的、带着涎水的笑容缓缓浮现,嘴角咧开,透明的涎水不受控制地沿着嘴角蜿蜒流下,滴落在洗得发白的中衣前襟上,留下深色的水渍。
【“光…亮亮…好看…”】 他含糊地嘟囔着,像是牙牙学语的孩童发现了新奇玩具,脚步竟下意识地加快了些,想要靠近那光源。然而身体的极度虚弱和无处不在的剧痛立刻给了他惩罚。脚下一个踉跄,重心不稳,瘦削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眼看就要重重摔倒在冰冷的金砖上!
“王爷——!” 王彦魂飞魄散,那声惊呼如同裂帛,凄厉地划破死寂!他再也顾不得许多,猛地向前一扑,双手伸出,想要扶住那即将倾倒的身躯。
“滚开!”
一声冰冷、低沉、蕴含着无边怨毒和压抑怒火的呵斥,如同毒蛇吐信,猛地从大殿边缘的阴影中炸响!
是齐泰!
他一步从阴影中踏出小半步,半个身子暴露在摇曳的烛光下,那张儒雅的脸此刻因极致的怨愤而微微扭曲,双目如同淬毒的寒星,死死锁定朱棣踉跄的身影和试图搀扶的王彦。他刻意加重了那两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充满了刻骨的讽刺和冰冷的命令:“莫要惊扰了王爷…‘朝拜神兽’!”
“朝拜”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如同两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殿内所有人的脸上,也抽在朱棣摇摇欲坠的尊严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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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血光乍现
朱棣仿佛真的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齐泰那怨毒冰冷的呵斥,王彦凄厉的惊呼,殿内骤然响起的压抑抽气声…所有的声音都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他浑浊的目光里,只有那团莲台上越来越近、越来越亮的温润白光。那光,柔和,圣洁,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大…大狗…白白的…毛茸茸…”】 他脸上的痴傻笑容更深了,涎水流得愈发欢畅,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咕哝。那只缠着肮脏绷带、指关节处还残留着冻伤青紫痕迹的手,竟真的颤巍巍地抬了起来,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好奇和懵懂,缓缓地、直直地伸向那尊象征着煌煌“天命”的玉麟神兽!他要摸摸那“白白的大狗”!
“王爷不可——!”
一声带着惊惶的苍老呼喊如同惊雷炸响!是慧海大师!他花白的胡须因激动而剧烈抖动,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亵渎神兽!这是对佛祖、对天命的滔天大不敬!后果不堪设想!
这一声呼喊,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死寂的大殿里激起了涟漪。跪伏的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倒抽冷气的声音。无数道目光惊恐地追随着那只缓慢伸向玉麟的、缠满污秽绷带的手!
朱棣的手,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迟钝,依旧向前伸着。指尖离那温润柔和的白光越来越近…一寸…半寸…
就在那布满冻疮和污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玉麟那光滑冰凉躯体的毫厘之间——
异变陡生!
那只伸出的手,如同被无形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到,又像是被某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恐惧瞬间攫住!猛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随即,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惊恐,骤然缩了回来!
“嗬——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野兽被扼住喉咙发出的痛苦呜咽,猛地从朱棣的胸腔深处挤压出来!那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无法言说的巨大痛苦!
他整个人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踉跄着向后猛退一大步!赤脚踩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身体因这剧烈的动作而失去平衡,摇摇欲坠。那张原本带着痴傻笑容的脸,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肌肉扭曲,瞳孔在瞬间放大到极致!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爆发出剧烈的、无法掩饰的波动——那是纯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恐惧的对象,并非那尊近在咫尺、散发着温润白光的玉麟本身!
就在方才指尖即将触碰的刹那,在那片柔和圣洁的光芒深处,他混沌而敏感的感知里,竟诡异地、无比清晰地看到了另一幅景象!那温润如玉的麒麟底座,不再是洁净无瑕,而是汩汩地、粘稠地流淌着刺目惊心的暗红色液体!冰冷的,带着铁锈般的腥气!那暗红,与他记忆中静尘师太(徐仪华)僧袍下摆处,那一点如同毒蛇般烙印在他心头的、细微却无比刺眼的血迹——瞬间重叠!严丝合缝!
玉麟染血!
神兽的圣座之下,流淌的是仪华的血!
是献祭给这煌煌“天命”的牺牲品!
是为他而流的血!
【仪华——!】
一个名字,如同烧红的钢针,带着焚尽一切的灼痛和无边无际的恐慌,狠狠刺穿了他濒临崩溃的神经!那被强行压抑在灵魂最深处、如同休眠火山般的爱意与锥心刺骨的痛楚,被这“神兽”底座流淌的“鲜血”景象彻底点燃!轰然爆发!
巨大的情绪风暴瞬间席卷了他残存的意识!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那剧烈的情绪波动和身体的战栗,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殿内无数道目光之下!
“看!王爷…王爷被神兽吓到了!”
“佛祖显灵,神兽威严!王爷虽…虽心智有损,但这敬畏之心,乃是本能啊!”
“天威难测…天命昭昭…”
死寂被打破,窃窃私语声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迅速蔓延开来。惊疑、敬畏、怜悯、茫然…种种复杂的情绪在那一张张仰望的脸上交织变幻。朱棣这突如其来的退缩和恐惧,在众人眼中,成了疯癫之人面对神兽威仪时最真实、最本能的反应!是天命对凡俗的震慑!
唯有阴影中的齐泰,眉头猛地拧成了一个死结!他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在朱棣那张因极致恐惧而扭曲的脸上,捕捉着那瞳孔深处剧烈的、绝非作伪的惊涛骇浪!这反应…太真实了!真实得让他心底那最后一丝“装疯”的怀疑,如同被狂风席卷的烛火,剧烈地动摇起来!难道…他真的疯了?难道那“佛光”、“玉麟”…并非道衍的妖术,而是…真正的神迹?!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寒意和前所未有的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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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龙魂初醒
就在齐泰心神剧震、殿内私语如潮的刹那!
仿佛被那“神兽”底座流淌的“鲜血”和自身无法承受的恐惧彻底压垮了最后一丝神智,朱棣的身体猛地一软!
“噗通——!”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巨响,在死寂过后重新泛起微澜的大殿中炸开!他双膝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那撞击的力量之大,让整个瘦弱的身躯都因剧烈的痛苦而瞬间蜷缩,如同被踩扁的虾米!额角那早已被冷汗和灰尘浸透的白色绷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汹涌而出的鲜血浸透、染红!刺目的猩红迅速扩大,如同在苍白的额头上绽开了一朵妖异而绝望的血莲!
然而,这肉体的剧痛,此刻却仿佛成了宣泄内心那滔天痛苦和恐惧的唯一出口!成了对这“天命”枷锁、对这以爱人之血为祭品的残酷命运最原始的控诉!
他不再试图站起,不再试图退缩!而是猛地俯下身,以一个最卑微、最虔诚、却也最惨烈的姿态,开始了叩拜!不是象征性的稽首,而是真正的、用尽全身残存气力的、将额头当作重锤般狠狠砸向地面的叩首!
咚!
额头与金砖的碰撞,沉闷如擂鼓!鲜血瞬间从绷带下迸溅出来,混着灰尘,沾染了冰冷的金砖。
咚!
又是一声!更加沉重!额角的伤口在撞击下皮开肉绽,温热的血液顺着眉骨、鼻梁肆意流淌,模糊了他半张脸的轮廓,狰狞可怖!每一次抬起,那被血污糊满的脸上,都只剩下一种近乎魔怔的疯狂和不顾一切的绝望!
咚!咚!咚!
一声声沉闷的撞击,如同丧钟,在大雄宝殿庄严肃穆的空间里反复回荡,敲击着冰冷的金砖,也狠狠敲打在每一个旁观者的灵魂之上!他不管不顾,仿佛要将自己的头颅连同那无尽的痛苦一起撞碎在这象征着天命的佛殿之中!
伴随着这自残般的叩拜,含糊不清、语无伦次的呓语从他沾满血污的嘴角断断续续地挤出:
【“大狗…白狗…神仙狗…保佑…保佑仪华…回来…”】 祈求中带着孩童般的依赖和撕心裂肺的思念。
【“保佑…本王…有糖吃…”】 痴傻的呓语,荒诞不经。
【“保佑…坏人…掉茅坑…淹死…烧死…”】 骤然拔高的声音里,充满了最原始、最恶毒的诅咒!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泊里捞出来的,带着滔天的恨意!
这混杂着虔诚祈求、孩童呓语和怨毒诅咒的疯言疯语,与他那不顾一切、自残般的叩拜动作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极具视觉冲击力又无比荒诞悲凉的末世图景!他是在拜这“天命”神兽!更是在拜那被这“天命”枷锁死死束缚、以血为祭的此生挚爱!他是在用这最原始、最惨烈的方式,向这无情的天道发出泣血的拷问!控诉命运的不公!倾泻对自身无能的刻骨痛恨!质问那冰冷祭坛上流淌的牺牲之血!
泪水,滚烫的、浑浊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抑制!它们混合着额头上汹涌而出的、温热的鲜血,混合着冰冷的汗水和灰尘,在他每一次抬起那磕得血肉模糊、青紫肿胀的额头时,汹涌地奔流而下!那不是演出来的泪!那是洪武二十五年燕王朱棣,一个被爱恨与恐惧撕扯到濒临崩溃的灵魂,在帝位与挚爱、疯狂与清醒、枷锁与自由的绝境夹缝中,流淌出的、最绝望也最滚烫的血泪!是灵魂被反复凌迟后发出的无声悲鸣!
【仪华…看见了吗…我在拜这天命…拜这用你的血浇铸的神坛…】
【我恨它!恨这枷锁!更恨…我自己!恨我的无能!恨我的狂妄!恨我…护不住你!】
这无声的血泪叩问,比任何嘶吼都更具震撼人心的力量!大殿内,刚刚泛起的私语声再次被彻底掐灭。绝对的死寂重新降临!连最狂热的信徒都忘记了诵经,目瞪口呆地看着莲台前那个如同癫狂魔神、以头戗地、血泪横流的恐怖身影。怜悯、敬畏、恐惧、茫然、甚至是一丝荒谬…无数种复杂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每一个人的心脏。
王彦早已瘫软在地,对着朱棣的方向,如同捣蒜般疯狂地磕着头,额头撞击金砖发出“砰砰”闷响,哭嚎声凄厉绝望,字字泣血:“王爷…王爷啊!别拜了!求求您!别拜了!老奴求您了!停下吧!停下——!” 这声音在死寂的佛殿里回荡,更添几分凄惨。
齐泰站在阴影的边缘,脸上的表情如同打翻的染缸,变幻不定。惊疑、怨毒、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最终都被朱棣这惨烈到极致的自残表演和汹涌的血泪彻底击碎!这绝不是正常人能演出来的!这绝不是意志能控制的行为!这分明是一个被神迹惊吓过度、被心魔彻底吞噬、完全疯癫的灵魂在绝望深渊中最后的、歇斯底里的挣扎!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心中最后那点疑虑,如同风中残烛,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强烈的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流遍齐泰的四肢百骸。他感觉自己像个精心布置了杀局、最终却发现自己要杀的只是一头毫无威胁、却会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的疯牛的猎人!天大的笑话!他精心谋划的锁拿之局,竟被一个真正的疯子,用最惨烈的自残和这该死的“神迹”,搅成了一滩无法收拾的烂泥!
“呵…呵呵…” 一声低沉、压抑、充满了自嘲和怨毒的笑声从齐泰喉咙里滚出,在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他猛地一拂袖,宽大的袍袖带起一股冷风,决绝地转过身,不再看那令他心烦意乱、甚至隐隐感到一丝被那血泪叩问所震慑的疯癫景象。“走!” 他对着身旁同样脸色煞白、惊魂未定的王钺,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冰冷的字眼,如同败军之将下达撤退的命令,带着满腔的憋屈和无处发泄的怒火,脚步有些踉跄地,匆匆逃离了这令他窒息、更令他感到无比荒谬的大雄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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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玉碎尘缘
大殿内,沉重的、如同丧钟般的叩拜声并未因齐泰的离去而停止。
咚!
又是一声闷响!朱棣的身体随着叩拜的动作猛地一沉,额头再次重重砸在早已被鲜血染红一小片的冰冷金砖上!这一次,撞击的声音似乎格外沉闷,带着一种力竭的粘滞感。他瘦骨嶙峋的身体如同被彻底抽去了最后一丝支撑的朽木,在撞击之后,再也无法抬起,软软地、毫无生气地向前瘫倒下去。额角那狰狞的伤口彻底崩裂开,新鲜的、温热的血液如同决堤的溪流,混着之前凝固的暗红血痂和灰尘,更加汹涌地汩汩涌出,瞬间染红了半张惨白的脸,更在身下冰冷的金砖上洇开一片不断扩大的、刺目惊心的暗红血泊。
他双眼紧闭,气息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这具残破的身躯里还残留着一丝游魂般的生气。王彦的哭嚎声达到了顶点,连滚爬爬地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将朱棣的上半身微微托起,颤抖着用早已准备好的、相对干净的布巾死死捂住那不断涌出鲜血的额角伤口。然而,布巾瞬间被温热的液体浸透,鲜红的血液依旧顽强地从指缝间不断渗出,滴落,汇入身下那片不断扩大的血泊。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压抑。只有长明灯火焰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和王彦那绝望到失声、只剩下喉咙里嗬嗬作响的悲鸣在回荡。那尊散发着温润白光的玉麟依旧静静悬浮于莲台之上,圣洁的光芒无声地笼罩着下方那具瘫倒染血的身躯。煌煌天命,真龙浴血。这幅景象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悲怆与一种近乎残酷的神性。
朱棣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剧痛的深渊里沉浮、坠落。身体仿佛被无数巨石反复碾压过,每一寸骨骼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每一丝肌肉都在痉挛。额头的伤口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直接按在了脑髓上,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带来撕裂寰宇般的剧痛,这剧痛又疯狂地撕扯着冻伤未愈、如同破旧风箱般的肺腑,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碎玻璃碴。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肉体和精神双重炼狱的核心,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冰冷而坚硬的力量,如同沉睡地底万载的玄冰,正被这血与火的极致献祭所唤醒、所淬炼!
那最后耗尽生命般的一叩,仿佛不仅叩在了冰冷的地面,更叩碎了一道横亘在他意识深处的无形枷锁!意识深处,那沉寂了许久、属于“永乐帝”的记忆碎片,不再是模糊飘渺的影像或沉重不堪的负担,而是化作一股冰冷、坚硬、带着铁锈和血腥气息的洪流,如同开闸的冰河,带着摧枯拉朽之势,蛮横无比地冲刷着他濒临溃散的识海!
模糊的战场画面骤然变得清晰无比,纤毫毕现——白沟河畔,尸横遍野,血染冰河!他(意识A)立于高坡,寒风卷动染血的战袍,目光如冰,俯瞰着下方如同潮水般溃败的南军,手中滴血的战刀向前一挥,冰冷的命令穿透震天的喊杀:“朱能!左翼合围!一个不留!” 那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掌控生死的绝对冷酷!济南城下,城墙高耸,箭矢如蝗!巨大的攻城锤在士兵的号子声中,一次次重重撞击着厚重的城门,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飞溅的木屑和碎石中,他(意识A)亲自擂动战鼓,鼓点如雷,每一声都敲在守城敌军濒临崩溃的神经上!金川门破!应天城在望!他(意识A)身披玄甲,跨坐于神骏的乌骓马上,龙旗在身后猎猎作响!城下,是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浪,无数兵将狂热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里是臣服,是敬畏,是攀附真龙的渴望!登基大典!奉天殿上,九龙金冠沉重地压在头顶,十二旒白玉珠在眼前微微晃动。他(意识A)缓缓扫视丹墀下黑压压匍匐的群臣,目光所及,万籁俱寂!那至高无上的权力感如同实质,冰冷而沉重,却也令人血脉贲张……
这些属于帝王的铁血记忆,不再是隔岸观火的画卷,而是如同他亲身经历般,带着每一次挥刀劈砍的肌肉记忆、每一次战鼓擂动时心脏的共振、每一次接受朝拜时指尖感受到的冠冕重量…狠狠地烙印进他(意识b)残破的灵魂深处!杀伐决断的果敢!掌控全局的冷酷!君临天下的威严!这些属于帝王的特质,如同冰冷而强大的符文,被这血与火的熔炉强行锻打、铭刻!
【“呃…嗬…”】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朱棣喉咙深处挤出,如同受伤野兽在巢穴中的低嗥。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疯狂地转动,仿佛要挣脱眼眶的束缚。身体依旧瘫软如泥,剧痛如同附骨之蛆,但灵魂深处,一场天翻地覆、刮骨疗毒般的蜕变正在血与火的熔炉中残酷地进行!洪武二十五年的燕王朱棣——那个被爱恨情仇折磨、被恐惧与不甘撕扯的青年藩王——正在被一股更古老、更冰冷、更强大的意志强行打碎、熔炼!一个融合了未来帝王铁血意志、被“恨火”与“天命”双重淬炼、被至爱之血反复浸泡的崭新存在,正在这濒死的祭坛上,艰难地凝聚其冰冷的雏形!
那焚心蚀骨的爱意依旧在灵魂深处燃烧,却不再是无力的哀嚎和沉溺!它化作了守护疆土、扞卫所有不容侵犯的绝对执念!那锥心刺骨的痛楚依旧啃噬着神经,却不再是绝望的悲鸣!它化作了对敌人刻骨铭心、必欲除之而后快的仇恨与毁灭欲!那对徐仪华的牵挂、心疼与无边愧疚,依旧如同最深的烙印,却不再是束缚他、令他窒息的沉重枷锁!它化作了必须将她夺回、必须守护她周全、必须让她彻底摆脱这“天命”祭品命运的、近乎暴戾的决心!
这蜕变的过程痛苦到了极致,如同将灵魂放在烈火上反复炙烤,又浸入寒冰中急速冷却!每一次记忆碎片的冲击,都带来意识被生生撕裂般的剧痛!然而,此刻的朱棣(意识b),不再抗拒,不再迷茫!他如同一个在沙漠中濒死的旅人,贪婪地张开残破的灵魂,主动迎接着这股冰冷铁血洪流的冲刷!因为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唯有如此!唯有彻底拥抱那记忆中的“永乐帝”,成为那个杀伐果断、冷酷无情的帝王!他才有力量砸碎这囚禁仪华的冰冷牢笼!才有资格站在她面前,直视那双冰封的眼眸,质问那斩断尘缘的佛龛!才有能力…守护住他想用生命去守护的一切!
意识,在这剧痛的熔炉中,被反复锻打、淬炼、剥离杂质,逐渐变得清晰、凝聚、冰冷!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铁血气息的掌控感,如同初生的、带着棱角的龙鳞,开始一片片覆盖他残破的身躯和饱受煎熬的灵魂。洪武的朱棣正在这血泊中死去,永乐的意志…正在这至痛至恨的献祭里,发出第一声震动九霄的龙吟!
佛龛血影
就在朱棣的意识经历着残酷而关键的涅盘蜕变,冰冷的帝王意志如同初凝的玄冰覆盖灵魂之际——
大雄宝殿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