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亚娜:站住,你们干什么去?
阿依娜:妹妹你怎么来了?
风从通气口灌进来,带着夜露的潮气,吹得石牢里的草堆沙沙作响。
阿依娜刚把铁链在手腕上缠好第三圈,就听见洞口传来布料摩擦的轻响——不是小古丽的动静。
苏和的长笛瞬间横在胸前,青铜笛尾对着洞口,指尖扣得发白。阿娅下意识地往姐姐身后缩,狼图腾木牌硌在小腹上,那里的胎动突然变得急促,像在预警。
阴影里探下来半张脸,凤钗上的珍珠在碎珏的微光里滚出冷润的光。“姐姐倒是机警。”
琪亚娜的声音裹着笑意,却没什么温度,她踩着苏和搭的木梯慢慢下来,裙摆扫过石壁,绣着的金线在昏暗里划出细痕,“本宫在上面看了半晌,还以为你们要连夜刨个洞逃出去。”
阿依娜盯着她鬓边的孔雀蓝绒花——那是大明贵妃的规制,连珠纹的项圈压着她的衣领,露出段白皙的脖颈,再不是去年在河谷里跟她抢沙棘果的模样了。“妹妹怎么会来这里?”她的手在袖中攥紧碎珏,玉的温凉顺着血脉往心里钻,“这石牢阴冷,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皇上允的。”
琪亚娜抬手理了理袖口,那里绣着片小小的苜蓿叶,是草原女子常用的纹样,此刻却被金线框着,显得格外陌生,“他说,阿娅身子弱,让本宫送些御寒的衣物来。”她身后的侍女递过个锦盒,打开时露出件狐裘斗篷,毛峰白得像雪,“这是海西女真进贡的白狐皮,暖得很。”
阿娅的目光落在斗篷上,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卫长国用狼皮给她缝的坎肩,针脚歪歪扭扭,却比什么都暖。她往阿依娜身边靠了靠,声音闷在喉咙里:“我不要。”
琪亚娜的手顿在半空,笑意淡了些。“妹妹还是这么犟。”她把锦盒推到阿依娜面前,指尖在盒沿敲了敲,“你以为本宫是来炫耀的?”她突然压低声音,凤钗上的珍珠贴着阿依娜的耳朵,“徐有贞在祭坛埋了七根镇魂钉,每根都淬了子母血,七日那天……”
“你怎么知道?”阿依娜猛地抬头,碎珏在掌心烫起来,“你和他们……”
“我和谁?”
琪亚娜轻笑一声,转身坐在草堆上,裙摆铺开时,露出靴底沾着的红泥——那是祭坛附近特有的土,混着朱砂的颜色,“皇上前日纳我为贵妃时,徐有贞送来贺礼,里面夹了张祭坛的图。他以为我是个只会描眉画眼的,却不知我在瓦剌学的第一课,就是认地形图。”
苏和突然用长笛指了指她的靴底,又指了指石牢东侧的方向。琪亚娜瞥了眼靴底的泥,挑了挑眉:“看来苏和侍卫也看出来了。本宫刚才去了趟祭坛,那里的石砖缝里,全是这种混着朱砂的土。”她从袖中掏出张叠成方胜的纸,“这是本宫拓的图,镇魂钉的位置都标了,你们自己看。”
阿依娜展开图纸,上面的墨线歪歪扭扭,却把祭坛的方位画得清清楚楚,七个小小的叉号围着个圆圈,像颗被钉住的心脏。“你为什么要帮我们?”她的指尖划过“坤位”那个叉号,那里离石牢最近,“你现在是大明的贵妃,该帮的是朱祁钰。”
“帮他?”琪亚娜突然笑出声,凤钗上的珍珠晃得人眼晕,“他把我从瓦剌接回来,给我穿金戴银,可不是因为喜欢我。”她的指甲掐进掌心,声音里带了点狠劲,“他要的是我父亲手里的三万骑兵。你以为那道贵妃的圣旨是白给的?”
阿娅突然想起什么,怯生生地开口:“那天……你跟皇上在御花园里,我从假山后听见了。你说‘要我嫁你可以,但得答应我三件事’。”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了谁,“你说的第三件事,是不是要保我们姐妹性命?”
琪亚娜的睫毛颤了颤,没点头,也没否认。她起身走到铁栏边,望着外面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声音低得像叹息:“我在瓦剌时,阿爸说,草原女子可以嫁任何人,但不能忘了自己的根。”她回头看了眼阿娅的小腹,“那孩子身上,也流着草原的血,不是吗?”
碎珏在阿依娜掌心突然发烫,烫得她指尖发麻。她想起去年秋猎,琪亚娜骑着匹白马,箭术比族里的少年还要好,她在马上喊:“阿依娜你看,我能射中那只飞雁!”那时她的笑声像铃铛,根本不是现在这副模样。
“你跟皇上……”阿依娜顿了顿,还是问了出来,“是怎么成的亲?”
琪亚娜低头摩挲着项圈上的连珠纹,半晌才开口:“土木堡之变后,瓦剌想跟大明议和,我父亲把我推出去当筹码。朱祁钰那时还不是皇上,只是郕王,他来瓦剌营中谈判,夜里在篝火边跟我说,‘你若愿跟我走,我便奏请太后,封你为妃’。”她扯了扯嘴角,“我那时傻,以为他说的是真的。”
“那后来呢?”小古丽不知何时从洞口爬了下来,金粉沾在她的发梢,像落了星子,“他是不是用了什么手段逼你?”
“逼?”琪亚娜笑了笑,眼里却没什么笑意,“他给我看了张画像,画的是我阿弟在明军大营里,手里拿着我给他绣的平安符。”她的指尖划过项圈的搭扣,“他说,只要我点头,阿弟就能平安回家。否则……”
后面的话她没说,但石牢里的人都懂了。阿依娜想起自己刚入宫时,朱祁钰也曾许过她“保你族人安稳”,那时她信了,直到看见部落送来的信,说草场被明军占了,牛羊死了大半。
“所以你就答应了?”阿依娜的声音有些发涩,碎珏的光透过布料,在她手背上映出淡淡的红,“甘心做他的贵妃,帮他对付我们?”
“我没帮他。”琪亚娜突然提高声音,凤钗上的珍珠撞在一起,叮当作响,“我只是在等机会。”她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银哨,哨口刻着只展翅的鹰,“这是我阿爸给我的,说吹响了,瓦剌的骑兵就能听见。但我现在不能吹,徐有贞的眼线到处都是。”
苏和突然用长笛敲了敲石壁上的“七日为期”,回鹘文的笔画在碎珏的光里泛着黑,像道未愈的伤口。琪亚娜的目光落在那几个字上,脸色沉了沉:“徐有贞跟皇上说,七日之后,要让阿娅‘诞下’龙子,给孙太后冲喜。”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但我在他书房里看见本禁书,说‘移胎之术需生母精血为引,七日满则取心头血,饲于容器’。”
阿娅的呼吸猛地一滞,手死死按住小腹,那里的胎动像颗要炸开的火星。“他要杀了我?”她的声音发颤,却听得格外清楚,“用我的血……喂那个被移走的孩子?”
琪亚娜没说话,只是把那张祭坛图往她面前推了推。坤位的叉号旁边,用小字写着“取血处”。
石牢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像擂鼓。阿依娜突然想起卫长国说过,琪亚娜的阿爸是瓦剌最正直的首领,从不做背信弃义的事。她看着眼前这个满身华贵的女子,突然明白那身凤钗珠翠底下,藏着多少挣扎。
“你想怎么做?”阿依娜把碎珏贴在琪亚娜的手背上,玉的光渗进她的皮肤,像滴落在冻土上的融雪,“我们只有六天了。”
琪亚娜的指尖被烫得缩了下,眼里却亮起来,像燃起了篝火。“今夜三更,巡逻的侍卫会换班,有半柱香的空隙。”她从侍女手里拿过个油布包,打开时露出些干肉和水囊,“你们先垫垫肚子,养足力气。”她又掏出把小巧的银刀,刀柄上缠着蓝绸,“这刀能割开铁链,是我从皇上的兵器架上偷的,他还没发现。”
“你就不怕我们跑了,连累你?”阿娅终于抬头看她,眼里的戒备淡了些,多了点复杂的东西。
“怕。”琪亚娜把银刀塞进阿依娜手里,指尖相触时,两人都顿了下——彼此的手心里,都攥着层薄汗,“但我更怕,等老了回草原,没脸见长生天。”她转身往梯子走去,裙摆扫过草堆,带起片金粉,“三更时,我会在石牢西侧的角楼放信号,红绸子挂在檐角。记住,别从通气口走,那里有徐有贞的人盯着,从东侧的水道,能直通祭坛后面的密道。”
阿依娜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洞口,手里的银刀凉得刺骨。小古丽突然指着琪亚娜刚才坐过的草堆,那里落着枚小小的银戒指,戒面刻着个“钰”字——是朱祁钰的名字。
“她真的……”小古丽的声音发虚,金粉从她指缝漏下去,“真的嫁给皇上了?”
阿依娜捡起戒指,戒面的棱角硌着掌心。她想起琪亚娜说的篝火、阿弟的平安符,想起她鬓边那朵格格不入的蓝绒花。“她没忘本。”碎珏在袖中轻轻发烫,像是在点头,“只是走了条更难的路。”
石牢外的更鼓声敲了两下,离三更还有一个时辰。阿娅把狐裘斗篷披在身上,意外地暖和,只是毛峰蹭着脸颊时,总让她想起草原的风。“姐姐,”她的指尖抚过斗篷内侧绣着的小字,是行瓦剌文:“同根生,不相负。”
阿依娜凑过去看,突然笑了,眼角的泪落在字上,晕开小小的墨痕。“你看,”她握住阿娅的手,把银刀塞进她掌心,“就算穿了金戴了银,她还是那个会把‘不相负’绣在里子上的琪亚娜。”
苏和用长笛在石壁上划了条线,从石牢东侧一直延伸到祭坛的位置,像条隐秘的路。碎珏的光顺着那条线淌过去,在黑暗里亮得像条河。
离三更还有不到半个时辰,离七日之期还有六天。但阿依娜知道,她们不再是孤军奋战了。那个站在朱祁钰身边的贵妃,那个看似归顺了大明的瓦剌女子,其实一直是她们的人,像株扎在石缝里的草,哪怕被风雪压弯了腰,根却始终朝着草原的方向。
通气口又传来风的声音,这次带着点熟悉的气息,像是河谷里的沙棘香。阿依娜抬头望向洞口,那里的夜色浓得像墨,却隐隐有颗星亮了起来,像琪亚娜鬓边的珍珠,也像卫长国留在她们心里的光。
“准备好。”她把银刀举起来,月光从通气口漏进来,照在刀刃上,映出三个紧紧相依的影子,“三更一到,我们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