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七章 琪亚娜看着自己现状,心里嘀咕道:姐姐我只能...别怪我!
帐内的烛火已燃到尽头,最后一点火星噼啪跳了跳,终于没入灰烬。
天光从纱帘缝隙里钻进来,在琪亚娜裸露的肩头投下道细长的光带,像条冰凉的丝线。
她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半边身子搭在床沿,锦被滑落在腰际,露出后背交错的浅痕——那是方才朱祁钰指尖带过的温度,此刻却像结了层薄霜。
帐角的铜盆里,水还冒着热气,是昨夜侍寝前侍女备好的,如今水面浮着层细密的涟漪,映得她的影子支离破碎。
“喀啦”一声,是铜镜被衣袖扫到的轻响。琪亚娜这才回过神,转头看向桌案上那面菱花镜。镜面蒙着层薄雾,她伸手拂去,指腹擦过冰凉的镜缘,镜中的人影便晃了晃。
镜里的女子,发髻散乱,鬓边还别着支金步摇——那是昨夜朱祁钰亲手为她簪上的,流苏垂在颈侧,随着呼吸轻轻晃动。锁骨处有片淡淡的红,像落在雪地里的梅瓣,她抬手想遮,指尖触到皮肤时却猛地缩回,仿佛被烫到一般。
“姐姐……”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轻声呢喃,声音哑得像被风雪磨过,“我只能帮你们到这里了。”
窗外传来早巡士兵的甲胄声,笃笃地敲在冻土上,敲得她心口发紧。
她想起十岁那年,父亲带着她和阿依娜在草原上赛马,阿依娜的红鬃马跑得最快,风掀起她的裙摆,像面猎猎的旗。那时父亲笑着说:“也先的女儿,身子是草原的风,骨头是山巅的雪,哪能被什么困住?”
可镜中的自己,肩头还留着锦被压出的褶皱,手腕上是昨夜攥紧床沿时掐出的红印。这些痕迹都在说,她已经不是那个能在草原上纵马的姑娘了。
她缓缓坐直身子,锦被从腰间滑落,露出腰间那道浅浅的疤痕——是十二岁那年帮阿依娜抢回被狼叼走的羔羊时,被狼牙划的。
当时阿依娜抱着她哭,说要让父亲用狼骨给她做护身符,可如今那道疤旁,却多了圈细密的牙印,是方才朱祁钰情动时留下的。
“草原的规矩……”她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想笑,眼眶却先热了。
博尔济吉特的法典里写得明明白白,未得族长允许私通外族人,当受鞭刑三百,逐出族地。
她还记得阿娅十三岁那年,族里有个表姐和汉人商队的伙计偷偷相恋,被发现时绑在祭台上,皮鞭抽得血肉模糊,最后被丢进了克鲁伦河的冰窟。
那时她躲在阿依娜身后,捂着眼睛不敢看,阿依娜却死死攥着她的手,在她耳边说:“记住了,咱们的血里流着狼性,要么撕碎笼子,要么被笼子撕碎。”
可现在,她亲手走进了这笼子。
琪亚娜深吸一口气,伸手去够床尾的长袍。
指尖刚碰到衣料,却又停住了。那是件石青色的宫装,领口绣着缠枝莲,是朱祁钰上月赏的,针脚细密得不像草原上的手艺。她忽然想起阿依娜总穿的那件羊皮袄,袖口磨得发亮,却能挡得住北疆最烈的风。
“家里的命运……就交给你们了。”
她对着镜子里的人影说,仿佛阿依娜就站在对面。镜中人的嘴唇动了动,睫毛上沾着点湿意,“我回不去了。”
这句话说出口,倒像是卸下了什么重物,胸口空落落的,却又松快了些。
她知道,从昨夜朱祁钰的指尖触到她耳垂的那一刻起,草原的月亮就再也照不进这帐子了。博尔济吉特的女儿可以握剑,可以饮血,却不能既做帐里的贵妃,又当草原的雄鹰。
她终于抓起长袍,慢条斯理地往身上套。系带时手指总在发抖,打了三次才系好一个结。领口蹭到锁骨处的红痕,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像只受惊的鹿。
帐外传来侍女的声音:“贵妃娘娘,该进早膳了。”
“知道了。”她应道,声音比刚才稳了些。
转身走到桌案前时,脚边踢到个东西,是昨夜朱祁钰掉落的玉佩。她弯腰拾起,那半块暖玉还带着体温,与她贴身藏着的另一半相触时,竟微微发烫。父亲的遗物此刻像块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疼。
“啪”,砚台被她推开,墨汁溅在宣纸上,晕开个黑团。她找了支狼毫,蘸墨时笔尖滴了滴墨在桌上,像颗没说完的泪。
“阿依娜姐姐,阿娅妹妹:
见字如面时,想必你们已过了克鲁伦河。陈念的名字是我和姐姐一起取的,‘念’是念想,也是惦念,可有些念想,总得埋在土里才会发芽。
昨夜之事,是我自愿的。后宫的墙比草原的山更厚,我站在这里,至少能替你们挡住些风。徐有贞的事你们莫要挂心,我在陛下身边,总能寻到机会除了他。
草原的规矩我记着,可我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你们别回头,更别来寻我。瓦剌东西两族若能平息,就烧把火告诉我,不必带信,烟够浓,我就能看见。
若遇难处,可托兀良哈的老萨满带话。他认得我当年绣的狼图腾,那帕子还压在我妆奁最底下。
琪亚娜 绝笔”
写完最后一个字,墨滴在“绝”字上洇开,像朵骤然绽放的黑花。她将纸仔细折成三角形,塞进贴身的锦囊里——那锦囊是阿娅小时候用狼毛给她缝的,如今装着半块玉佩,一封家书,还有颗被泪水泡胀的红豆。
收拾妥当后,她走到铜镜前,抬手将散乱的发髻挽起。金步摇的流苏垂在颊边,映得镜中人眉眼温顺,再看不出半点草原女儿的野气。只是当她系紧宫装领口,将所有痕迹都藏好时,指尖在领口内侧轻轻划了道痕——那是博尔济吉特家族的记号,用指甲刻下的,像道永远不会消失的封印。
帐外的风又起了,卷着雪粒打在帘上,簌簌作响。琪亚娜走到窗边,撩开纱帘一角往外看。朱祁钰的明黄色龙袍正穿过校场,侍卫们的甲胄在晨光里闪着冷光。他似乎察觉到什么,忽然回头望向她的帐子,隔着漫天风雪,目光竟像能穿透纱帘,落在她脸上。
琪亚娜慌忙放下帘子,后背抵着冰冷的帐杆,心口跳得像要撞出来。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草原的风再也吹不进这帐子,而她的影子,将永远留在这面铜镜里,对着故乡的方向,一遍遍说那句没说完的话:
“姐姐,别怪我。”
桌上的信还静静躺着,墨香混着帐外的雪气,酿成了坛没有名字的酒,只等多年后有人开封时,才知是苦是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