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亚娜:可就算他们是孤儿,也不能这样陛下!
慈幼局的朱漆大门上,铜环生了层薄锈,叩上去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琪亚娜站在门阶下,指尖捏着那张写着“护周全”的字条,纸角被晨露浸得有些发潮。身后的老嬷嬷捧着个食盒,里面是刚蒸好的米糕,热气透过竹篾缝隙钻出来,混着巷子里飘来的豆浆香,倒有了些寻常人家的暖意。
开门的是个梳着圆髻的嬷嬷,青布裙上沾着点点浆糊,见了琪亚娜的服饰,眼睛先是一亮,随即又沉了沉,脸上堆起的笑看着有些僵硬:“姑娘是……?”
“陛下派我来的。”琪亚娜没多说,将字条递过去。嬷嬷的目光在“护周全”三个字上扫了几遍,手指在字边反复摩挲,忽然“哎呀”一声,忙侧身让开:“姑娘快请进,里面乱得很,别污了姑娘的衣裳。”
院子里倒比琪亚娜想的干净,只是地面坑洼不平,昨夜下过的雨积成小水洼,倒映着灰扑扑的天空。十几个孩子蹲在廊下,手里拿着半截木炭在地上划着什么,见了生人,齐刷刷地转过头,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子,却没人敢说话。
“都是些没人要的娃,怕生。”
嬷嬷搓着手解释,引着琪亚娜往正屋走,“姑娘是来瞧他们的?昨儿宫里来人,送了些棉衣,孩子们还说要给陛下磕头呢。”
琪亚娜的目光掠过那些孩子——最小的看着不过四五岁,穿着不合身的棉衣,袖口卷了好几圈,露出冻得通红的手腕;大些的约莫七八岁,正把小的护在身后,眼神里带着警惕,像一群抱团取暖的小兽。她忽然想起克鲁伦河边的阿娅,那时阿娅总爱抢她的木剑,说要学她父亲的样子,将来当个女勇士。
“嬷嬷不必客气。”她停下脚步,示意老嬷嬷把食盒递过去,“这些米糕给孩子们分了吧。”
孩子们的眼睛瞬间亮了,却还是没人动。
直到嬷嬷拍了拍手说“陛下派来的姑娘赏的,吃吧”,才有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怯生生地走过来,伸手拿了块最小的米糕,又飞快地跑回廊下,塞给身后一个瘸腿的小男孩。
琪亚娜的心轻轻揪了一下。她走到廊下,蹲下身,看着地上用木炭画的歪扭图形——有房子,有河流,还有个像骆驼的东西,线条稚嫩得可笑。“这是画的克鲁伦河吗?”她轻声问。
那梳双丫髻的小姑娘抬起头,睫毛上还挂着霜花:“姐姐知道克鲁伦河?”
“嗯,我家就在河边。”琪亚娜笑了笑,指尖拂过地上的河流图案,“那里的水,夏天是清的,冬天会结冰,能在上面滑冰车。”
孩子们的眼睛更亮了,渐渐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问:“结冰的河能走人吗?”“骆驼能在冰上走吗?”“姐姐见过草原上的狼吗?”
嬷嬷站在一旁,脸上的笑总算真切了些:“姑娘还会跟孩子们说这些,他们平日里除了认字,就是做些针线活,闷得很。”
琪亚娜刚要答话,却见巷口传来马蹄声,两匹高头大马停在慈幼局门口,马上的锦衣卫穿着飞鱼服,腰间佩着绣春刀,目光扫过院子时,带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方才开门的嬷嬷脸色骤变,忙迎上去:“官爷是……”
“王振公公的令,”为首的锦衣卫翻身下马,将一张纸拍在嬷嬷手里,“这些孩子里,挑五个身强力壮的,跟我们走。”
琪亚娜站起身,心里咯噔一下。那嬷嬷看完纸,手都抖了:“官爷,这……这怎么突然要孩子?他们还小呢……”
“少废话,”锦衣卫不耐烦地踹了踹门柱,“大同那边缺人手,让他们去军营里打杂,是抬举他们。再说了,一群孤儿,能给朝廷效力,是他们的福气。”
“打杂?”琪亚娜走过去,声音冷了些,“他们最大的才八岁,去军营里能做什么?”
锦衣卫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服饰华贵,语气稍缓却依旧强硬:“姑娘是哪家的?这事是王公公亲自吩咐的,陛下都点了头的。”
“陛下不会点头。”琪亚娜攥紧了手心,字条的边角硌得掌心生疼,“我刚从宫里来,陛下说要护他们周全。”
“护周全也得看时候,”另一个锦衣卫嗤笑一声,“如今大同战事要紧,别说五个孩子,就是五十个,该动也得动。姑娘还是别多管闲事,免得惹祸上身。”
廊下的孩子们已经缩成一团,那个瘸腿的小男孩紧紧抓着双丫髻姑娘的衣角,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琪亚娜忽然想起朱祁钰昨夜的话——“王振说要征调民夫,第一个就会把这些孩子算进去”,原来他说的不是玩笑。
“谁也不能带他们走。”她挡在孩子们身前,石青色的裙摆扫过地上的木炭画,将那道河流的线条蹭得模糊,“要带,先过我这关。”
“姑娘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为首的锦衣卫拔出刀鞘,刀锋在晨光里闪着冷光,“我们奉的是王公公的令,耽误了军情,你担待得起?”
嬷嬷吓得脸都白了,忙拉着琪亚娜的衣袖:“姑娘快别争了,他们是锦衣卫……”
“锦衣卫就能强抢孩子?”琪亚娜甩开她的手,目光落在那几个孩子身上,他们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却没人哭出声,“就算他们是孤儿,也不能这样被随意糟践!他们不是物件,是活生生的人!”
刀锋离她不过三尺远,寒气顺着衣领钻进来,让她想起牢里的石壁。可这次她没退,指尖摸到鬓角的玉簪,冰凉的触感让她忽然想起朱祁钰替她拂去银杏叶的指尖——那点凉意里,似乎藏着些她没看懂的东西。
“让开!”锦衣卫的刀又往前递了递。
“我看谁敢动她!”
巷口忽然传来马蹄声,朱祁钰的明黄色龙袍在晨光里格外刺眼。他骑着一匹黑马,身后跟着几个侍卫,显然是刚从宫里赶来,龙靴上还沾着草屑。
锦衣卫见了他,“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刀“当啷”掉在地上:“陛……陛下!”
朱祁钰没看他们,翻身下马走到琪亚娜身边,目光落在她微微发颤的指尖上,又扫过地上的刀,脸色沉得像要下雨:“王振的令?”
“是……是王公公说,大同需要人手……”锦衣卫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需要人手,就让兵部去征调,用得着打这些孩子的主意?”朱祁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朕昨天刚说过护他们周全,今天就有人敢闯进来抢人,是觉得朕的话,当不得真?”
他捡起地上那张纸,看都没看就撕得粉碎,纸屑被风吹起,像一群白色的蝶。“王振呢?让他滚到养心殿来见朕。”
锦衣卫连滚带爬地跑了,巷子里只剩下马蹄声渐远的回音。琪亚娜看着朱祁钰紧绷的侧脸,忽然觉得方才挡在孩子们身前的勇气,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只剩下后怕的虚软。
“谢陛下。”她低下头,声音有些发哑。
“你倒是比朕想象的勇敢。”朱祁钰转过身,目光落在她鬓角的玉簪上,那凤凰嘴里的东珠在晨光里亮得有些晃眼,“就不怕他们真的伤了你?”
“怕。”琪亚娜老实回答,“但更怕他们把孩子带走。”她看向廊下的孩子们,他们还缩在那里,却敢偷偷抬头看朱祁钰了,“陛下,可就算他们是孤儿,也不能这样被当作棋子,想用就用,想弃就弃啊。”
她的声音带着些哽咽,像草原上被风吹得发颤的经幡。朱祁钰沉默了片刻,走到廊下,蹲下身,拿起地上的半截木炭,在那模糊的河流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太阳。
“去年冬天,朕微服私访,路过城郊的破庙,”他头也没抬,声音轻了些,“里面住着七个孤儿,最大的十岁,正把最后一块饼分给弟弟妹妹。朕问他恨不恨父母丢下他们,他说不恨,因为娘走的时候,给他留了件棉袄。”
木炭在地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这天下的孩子,不管是不是孤儿,心里都藏着点念想。”他画完太阳,将木炭递给那个瘸腿的小男孩,“有的是件棉袄,有的是条河,有的……是个还没画完的家。”
小男孩怯生生地接过木炭,在太阳旁边画了个歪扭的小人,像在河边奔跑的样子。
琪亚娜站在一旁,看着朱祁钰的侧脸。晨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竟让他少了几分帝王的凌厉,多了些寻常人的温和。她忽然想起昨夜他写的“护周全”,想起他说“等大同的事了了,送他们去江南”,原来那些话,他都记在心里。
“陛下早就知道王振会来?”她问。
“王振的心思,朕还猜不透?”朱祁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他是想借着孩子的事,试探朕是不是真的护着你。”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你今日拦在这里,倒是替朕挡了一箭。”
老嬷嬷这时才敢上前,将米糕分给孩子们。双丫髻姑娘捧着米糕,走到朱祁钰面前,踮起脚尖递给他一块:“陛下,甜的。”
朱祁钰愣了一下,接过米糕,咬了一小口。米糕的甜混着艾草的余味(不知何时,琪亚娜袖袋里的暖手炉又被她攥在了手心),竟有种奇异的踏实感。“多谢小姑娘。”
孩子们见他和气,渐渐不那么怕了,围过来叽叽喳喳地说话,有的说要教他画骆驼,有的说会唱瓦剌的歌谣。琪亚娜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宫里的檀香和牢里的霉味都远了,只剩下米糕的甜香和孩子们的笑声,像克鲁伦河春天的风,清清爽爽的。
“陛下,”她轻声道,“江南那边,什么时候能安排?”
“快了。”朱祁钰望着巷口的晨光,“朕已经让人去查江南的庄子,找个离城镇近、又清净的地方,让他们能读书,能学手艺,长大了做个普通人就好。”他转头看她,眼里带着些笑意,“说不定将来,这里面会出个好木匠,好绣娘,总比在宫里当棋子强。”
琪亚娜想起昨夜被扫进香炉的艾草屑,想起那些被风吹散的纸屑,忽然明白有些东西,就算暂时被掩盖、被撕碎,只要心里那点暖意不灭,总能重新生根发芽。
孩子们又开始在地上画画,这次画里多了个穿龙袍的人,牵着一个穿异族服饰的姑娘,旁边围着一群小小的身影,太阳被画得又大又圆,几乎占满了整个地面。
琪亚娜看着那幅画,忽然笑了。她摸了摸鬓角的玉簪,又摸了摸袖袋里的暖手炉,艾草的硬梗依旧硌着掌心,却不再觉得疼了。
或许朱祁钰说得对,他们都是棋子,但棋子也有棋子的活法——至少此刻,她护住了这些孩子眼里的光,就像护住了克鲁伦河永不封冻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