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里的回声
毡房的门帘在身后晃了晃,最后一缕火光被冷风掐灭在门楣上。阿依娜把刀鞘往腰间紧了紧,指腹蹭过上面半融的雪痕,像摸到块发烫的烙铁。苏和刚才塞给她的奶豆腐还揣在怀里,隔着羊毛毡硌着心口,硬邦邦的,像琪亚娜小时候总爱藏在她靴筒里的鹅卵石。
“我去走走。”她没回头,声音被风撕成细片,飘进毡房时大概只剩半截。身后传来其其格怯怯的应声,还有巴图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他大概想跟出来,被苏和用眼神拦了回去。
雪没到脚踝,每一步都陷得很深。这里是鞑靼的地界,草坡上还留着去年秋猎的箭镞,铜锈裹着风干的血,在雪光里泛着暗绿。阿依娜认得那箭镞的样式,是鞑靼勇士惯用的三棱头,当年哈图就是被这东西穿了胸膛,倒在克鲁伦河与斡难河的交汇处。
她走了约莫两袋烟的功夫,脚下的地势突然低了。眼前铺开条冻僵的河,不是克鲁伦河,是鞑靼人称为“黑水河”的支流,冰面黑沉沉的,像块被马蹄踩碎的黑曜石。去年夏天她跟着商队躲进这片河谷,亲眼看见鞑靼兵把瓦剌俘虏推进河里,水花溅在岸边的狼毒草上,红得像团烧起来的火。
阿依娜蹲下身,手指按在冰面上。寒气顺着指缝往骨头里钻,冻得她指尖发麻,却比不过心里那股冷。她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也是在这样的河谷里,父亲把镶玉弯刀塞进她手里。那天风卷着沙,父亲的披风扫过她的脚背,说“从今天起,你得学会看地图上的血,别让它溅到你妹妹身上”。
“血……”她对着冰面喃喃自语,眼泪突然砸在冰上,砸出个小小的白坑。十五岁的她听不懂父亲话里的意思,只知道从那天起,再也不能在乌云琪膝头数她银镯上的花纹,再也不能抢琪亚娜腰间的蜜饯。父亲教她认毒草时,狼毒草的汁液沾了她满手,乌云琪用马奶给她洗手,说“阿依娜,你父亲是想让你比斡难河的石头还结实”。
冰面突然映出张脸来。阿依娜吓了一跳,仔细看才发现是自己——颧骨上沾着雪,嘴唇裂了道血口子,眼角的皱纹比去年深了好多,像被马蹄踏过的河床。她想起父亲去世那天,鞑靼的雄鹰在金帐上空盘旋,父亲的手垂在狼皮毯外,指甲缝里还嵌着战场的沙。她当时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没让自己哭出声。
“父亲……”她对着冰里的影子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说石头要多硬,才能不被马蹄踩碎?”
冰里的影子没说话。风从河谷对岸卷过来,带着股铁锈味——是哈图战死那天的味道。她记得哈图倒在鞑靼的刀阵里,怀里还揣着给琪亚娜编的花环,沙棘果混着血粘在甲胄上,像极了瓦剌人战死时要系的红绸。那天琪亚娜把自己关在帐篷里,用银剪子铰碎了新做的狼皮坎肩,是她把碎皮一片片捡起来,连夜缝成块垫子,垫在琪亚娜的马鞍上。
“我恨他们……”阿依娜突然捂住脸,哭声像被夹在石缝里的风,“我恨鞑靼人,恨明朝的阴谋,恨朱祁钰……可琪亚娜她……”
她想起苏和说的话,说朱祁钰把大同府的战马交易权还给了瓦剌。去年冬天,西族的孩子冻得直啃冻马肉,她跪在假阿依的帐外三天三夜,只求借十车草料,却被那人的亲信用马鞭抽在背上。原来琪亚娜在宫里烧《大明律》的时候,是在替她这个撑不起场面的姐姐,扛着瓦剌东西两族的冬天。
雪越下越大,落在她脖子里,化成水顺着衣领往下淌。浑身都湿透了,冷得骨头缝里像塞了冰碴,可她不敢动。冰面上的裂痕突然清晰起来,像父亲临终前抓着她的手,指节把她的胳膊掐出五道红印,说“别信盟友,别信……”后面的话被血堵在了喉咙里,只看见他眼里的光一点点灭了,像被沙埋住的火。
“天呐……谁能救救我……”
这句话刚出口,就被风吞了一半。可她听见了,真的听见了——有个声音从冰河里钻出来,混着水流的呜咽,像父亲每次喝多了马奶酒的嗓音。
“终于理解,我守着这片草原的难处了?”
阿依娜猛地抬头,冰面上的影子晃了晃,好像真有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那里,穿着父亲那件镶金边的狼皮袄,腰间挂着那把镶玉弯刀。她踉跄着站起来,膝盖在冰上磕出闷响,却感觉不到疼。
“父亲?”她的声音劈得像根断弦,“是你吗?”
风卷着雪沫子打过来,迷了她的眼。再睁开时,冰面上只有她自己的影子,还有远处河谷口的狼烟,像根细细的灰线,拴着鞑靼与瓦剌的疆界。假阿依在西族杀旧部的时候,鞑靼的萨满正在跳祭天舞,听说他们帐里藏着大明送来的鎏金酒壶,壶底刻着“徐”字——苏和说得对,这些仇恨背后,总有人在偷偷摇着铃铛。
“父亲,你在哪?”她朝着空旷的河谷喊,声音撞在岩壁上,弹回来时碎成一片,“我想你了……我撑不住了……”
河谷对岸的灌木丛突然动了动,惊起几只寒鸦。阿依娜攥紧腰间的刀,却看见雪地里跑过只小狼崽,瘸着条后腿,像极了当年父亲从塔塔尔人手里救回来的那只。小狼崽在冰岸边停住,回头望了她一眼,眼里的光亮得像星星。
她突然想起父亲教她看星象的夜晚,说“草原的星星都是战死的勇士变的,最亮那颗是大汗的魂”。那天她问“要是大汗累了呢?”父亲笑了,说“那就看河,河水记着所有事,记着谁该防,谁该护,记着瓦剌的骨头该往哪处硬”。
小狼崽钻进灌木丛不见了。阿依娜蹲下身,把手伸进冰缝里。河水在冰层下哗哗地流,像无数人在说话——有乌云琪纺线时的哼唱,有琪亚娜追兔子时的笑闹,有哈图吹的牧笛,还有父亲在金帐里拍着桌子骂“这群白眼狼”。
“我知道了……”她抹了把脸,眼泪混着雪水往下淌,落在冰上却没结冰,“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站起身,往回走时脚步稳了些。风依旧冷,可怀里的奶豆腐好像没那么硬了,隔着羊毛毡暖着心口。刚才父亲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像在她耳朵边:“瓦剌的女儿,刀要利,心要硬,可别学你老子,到死才懂,硬骨头也得会绕开暗礁。”
阿依娜对着河谷笑了笑,眼泪却又掉了下来。她知道父亲不在了,那声音是冰河里的回声,是她自己心里的坎终于裂了道缝。远处毡房的方向亮着灯,像颗被雪埋了半截的星,苏和他们大概还在等着她,锅里的黄羊肉该炖烂了,汤香能飘出半里地。
她摸了摸腰间的刀,刀鞘上的雪痕已经冻住了,双狼纹在暮色里显出些暖意。往回走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却再没歪过,像条慢慢扎进土里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