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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驾鹤西去之亲人来过(四)

天边的鱼肚白渐渐染成淡粉,像阿娅生前爱用的胭脂。阿依娜望着苏和发间的沙枣叶,突然想起昨夜那番剖心的话,喉咙里像堵着半块没嚼透的沙枣干,涩得发慌。

“苏和妹妹,”她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平时低了些,“我能抱一下你吗?”

苏和刚醒的眼睛还带着雾,闻言愣了愣,发间的木簪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缺瓣的沙枣花在晨光里投下细碎的影。

她往阿依娜身边挪了挪,毡毯从肩头滑下来,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灰布袄——那袄子的袖口磨出了毛边,针脚是阿娅惯用的“十字缝”,苏和昨夜说过,是她照着阿娅留下的样子学的。

“我想我阿娅妹妹了。”阿依娜的手臂环过去时,指尖触到苏和后背的骨头,硌得她心口一酸。这姑娘看着瘦,怀里却带着暖,像小时候阿娅揣在灶膛边捂热的沙枣干,隔着两层布都能透出甜来。

苏和的手僵了僵,慢慢抬起环住她的腰。阿依娜的衣襟上沾着沙粒和枯草,却有股熟悉的皂角味——是驿站井台边晒的那种,阿娅总说“洗得再干净,走在路上也会沾沙”,却还是每天把妹妹们的衣裳搓得起泡。

“阿娅总说,你绣的狼像只胖狗。”阿依娜的下巴抵在苏和发顶,声音闷闷的,“可她夜里给你补衣裳时,针脚比给我补的还细。”

苏和的肩膀开始发颤,眼泪砸在阿依娜的衣襟上,洇出小小的湿痕。她想起十二岁那年的雪夜,阿娅把她冻僵的手塞进自己怀里焐,嘴里骂着“笨死了,不知道往灶边凑”,指腹却轻轻揉着她冻裂的指尖——那裂口后来结了疤,阿娅看见一次,就往她手心里塞颗沙枣干,说“甜的能治疼”。

“她还偷藏你的绣花针。”阿依娜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泪,“说‘苏和妹妹的针磨得光,绣出来的花不扎人’,其实是怕你扎着手。”

风从沙丘后绕过来,卷起地上的沙枣叶,打着旋儿飘过火堆。也平正牵着马往回走,看见两个相拥的影子在晨光里缩成一团,像株被风压弯的沙枣树,却透着股不肯折的韧劲儿。他把马缰往树桩上一系,从行囊里摸出个陶碗,往里面倒了些昨晚剩的甘草水——那水是苏和煮的,阿娅以前总说“甘草要多煮一刻才出甜”,苏和昨夜守在火堆边,果然煮了整整一个时辰。

“喝点水吧。”也平把碗递过去时,阿依娜正从苏和怀里抬起头,眼角的红还没褪,却已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接过碗的手稳稳的,指尖在陶碗边缘的裂纹上轻轻摩挲。那碗是阿娅的,去年摔在井台上裂了道缝,她用铜丝箍了三道,说“还能盛水,扔了可惜”。

“也平,你看这个。”阿依娜把怀里的绣花绷子递过去。晨光透过绷子上的蓝底白花布,在沙地上映出细碎的光斑,像阿娅绣坏的羊毛线团,乱蓬蓬的,却透着活气。

也平的目光落在绷子边缘的“苏”字上,指腹按上去,能摸到刻痕里的沙粒。他想起七岁那年,苏和爷爷坐在驿站的门槛上,手里刻着这绷子,阿娅趴在他膝头捣乱,把羊毛线缠在他花白的胡子上,爷爷笑骂着“丫头片子”,刻刀却慢了半分,让那“苏”字的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条没力气的尾巴。

“爷爷说,这绷子要等阿娅绣完桃花才给她。”苏和用袖口擦了擦脸,声音带着哭后的哑,“他还说,桃花要绣得艳,像关内集市上卖的胭脂。”

阿依娜突然想起什么,从行囊深处摸出个油纸包,里面裹着块半融的胭脂——是去年琪亚娜用攒了半年的铜板买的,本想给阿娅当生辰礼,没等到日子,人就没了。油纸包上还留着阿娅的指印,是她临死前攥着的,指腹的薄茧把油纸硌出了细碎的纹。

“阿娅说,等到了关内,要让你用这胭脂。”阿依娜把胭脂往苏和手里塞,“她说你皮肤白,擦了好看。”

苏和的手指捏着那小块胭脂,突然想起阿娅总在夜里对着铜镜偷偷抹灶膛灰当眉粉,说“等以后有钱了,要买最好的胭脂”。有次被她撞见,阿娅红着脸把她推出门,第二天却往她枕下塞了朵晒干的沙枣花,说“这个比胭脂香”。

“前面的绿洲该有桃树了。”也平往火堆里添了些干柴,火星子窜起来,映得三人的影子在地上挨得很近,“阿娅说过,三月桃花开得最盛,能把天都染粉。”

阿依娜把绣花绷子往行囊里收时,指尖碰着个硬东西,摸出来一看,是块磨得发亮的狼皮护符。护符上的狼头被摩挲得光滑,歪歪扭扭的针脚里还卡着蓝线,正是苏和昨夜说的、阿娅绣坏的那个。

“给你吧。”阿依娜把护符系在苏和腰间,红绳在灰布袄上晃了晃,像条醒目的路,“阿娅说过,这狼爷爷会护着你。”

苏和摸着护符上的狼头,突然发现针脚最乱的地方藏着个小小的“禾”字——是阿娅的笔迹,歪得像条虫,却看得出来,每一笔都用了心。她想起十岁那年,阿娅把她的名字绣在帕子上,被爷爷笑话“像只爬不动的蜈蚣”,阿娅却把帕子塞进她怀里,说“这样就不会认错人了”。

“该上路了。”也平把马牵过来时,毡毯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裹着的沙枣干,红得像颗颗小太阳。他想起昨夜阿依娜说的,这些都是阿娅去年秋天亲手腌的,说“苏和妹妹爱吃甜的,要多放蜜”。

苏和跨上马背时,腰间的护符轻轻撞着马鞍,发出细碎的响。阿依娜跟在旁边,手里攥着那半块胭脂,晨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小时候在驿站的院子里,她牵着阿娅的手学走路,妹妹的小脚印总踩在她的影子上。

也平走在最前面,靴底踩过沙粒的声响很轻。他听见身后传来苏和的声音,正教阿依娜认天边的星星:“那颗最亮的是爷爷,旁边那颗眨眼的是阿娅……”

风突然送来阵甜香,不是沙枣的蜜,也不是甘草的甘,像极了阿娅去年在沙枣林里摘的野蔷薇,淡得像梦,却又真切得让人心头发暖。苏和抬头往远处看,沙丘尽头隐约有片粉白,像被风吹散的胭脂,在晨光里轻轻晃。

“是桃花。”阿依娜的声音带着颤,“阿娅说的桃花,开了。”

苏和的手抚上腰间的护符,狼头的硬毛蹭着掌心,像阿娅小时候扎人的小辫。她低头时,看见衣襟上沾着片沙枣叶,叶尖还带着晨露,映出三个赶路的影子,肩并着肩,像株长在沙地里的并蒂树,根在地下缠得很紧,枝桠却朝着有光的地方,使劲儿地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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