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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梦浸烛与阶前问——梦醒夜未央

烛芯爆出一点火星,溅在朱祁钰手背上,他却没动。指尖还凝着天牢草堆的涩感,耳畔似乎仍回荡着曹爽在洛阳天牢里那声破锣般的笑——可眼前分明是熟悉的养心殿,案上的《三国志》摊开着,“曹爽传”的页脚洇着半干的水渍,像一滴被烛火烤得蜷缩的泪。

“陛下?您醒了?”

声音带着点生疏的小心翼翼。朱祁钰抬眼,看见个陌生的太监,青布袍上的盘扣系得歪歪扭扭,手里捧着的铜盆沿还沾着半片没擦净的水渍。不是王瑾——那个伺候了他五年、能从他皱眉的弧度里看出是想喝茶还是看奏折的王瑾。

“你是谁?”他开口时,喉咙发紧,像被高平陵的霜气呛过。

小太监慌忙跪下,膝盖磕在金砖地上,发出闷响:“回陛下,奴才小禄子,是今日卯时刚调来伺候的。王公公……王公公昨日巳时被调去南宫了,太后说陛下近来总熬夜,换个手轻的伺候笔墨,能安稳些。”

南宫。这两个字像枚生锈的钉,猝不及防扎进朱祁钰的太阳穴。他猛地转头看墙上的日历——景泰三年,三月十二。墨迹是新的,显然是今日刚换的。

“朕睡了多久?”

“回陛下,您从昨日未时起就伏在案上睡着了,太医来瞧过两回,说脉息沉,是忧思积了太多,开了安神汤,在廊下炉上温着呢。”小禄子的声音压得更低,“奴才们不敢惊动,就守着您……守了一天了。”

一天。朱祁钰盯着日历上“十二”的字样,忽然想起昨日未时案上的茶——王瑾泡的雨前龙井,还冒着热气,他当时正看到“曹爽奉帝祭陵”,指尖刚点在“司马懿称病不随”那行字上……再睁眼,便是这陌生太监和满室烛火了。

这一天里,洛阳城的血是否干透了?天牢里的曹爽是否还攥着那半块碎帛?司马懿把玩的玉佩,会不会已被扔进了洛水?

他忽然站起身,袍角扫过案边的笔洗,青瓷碰撞的脆响里,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像高平陵石阶上,曹爽那匹受惊的马的蹄声。

小禄子端来安神汤,碗沿的热气模糊了朱祁钰的脸。药味里混着点蜜香,是太医特意加的,可他尝着,却比天牢的霉味还涩。

“陛下……是不是做了噩梦?”小禄子瞥见他捏着碗沿的指节泛白,大着胆子问,“方才您魇着了,嘴里嘟嘟囔囔的,像是说‘别杀’,又像是说‘兵符’,脸白得跟纸似的。”

朱祁钰的手顿了顿。他想起曹爽在天牢里的质问——“我是不是早就该杀了司马懿”,想起司马懿在曹爽府邸里那句轻飘飘的“树砍了能再长,人呢”,想起那些被“太后懿旨”轻轻带过的人命……这些话堵在喉咙口,像塞满了高平陵的冻土,吐不出,咽不下。

跟小禄子说这些?他只会瞪着圆眼睛,说“陛下是真龙天子,梦里的反贼都该杀”。跟太后说?她或许会叹口气,说“往事已矣,陛下该保重龙体”,然后转头更紧地盯着南宫。跟朝臣说?他们会引经据典,说“魏祚短浅,本是天命”,却避而不谈曹家那三道错付的托孤令。

“是个乱梦。”朱祁钰放下碗,声音淡得像结了层薄冰,“梦见有人守着座破屋子,明明房梁都朽了,还舍不得换根新的,最后塌了,压死了自己。”

小禄子没听懂,只当是寻常的忧思,陪着笑:“陛下说笑了,这紫禁城的房梁,都是金丝楠木的,结实着呢。”

朱祁钰没接话。他看向窗外,夜色沉沉,宫墙上的灯笼在风里晃,光落在地上,像一滩滩没擦净的血。他忽然懂了,有些教训,只能烂在心里——就像曹爽到死都没说出口的那句“若有来生”,说了,也不过是史书上又一行多余的字。

“今日是二月十二?”他忽然问。

“是。”

“琪亚娜那边……怎么样了?”

小禄子愣了愣,这才想起那位西洋姑娘:“回陛下,那位姑娘今日在钦天监算星象呢,傍晚还让人来问,说明日能不能去内库瞧瞧您上次说的那架西洋望远镜。”

琪亚娜。佛郎机使者的女儿,那个蓝眼睛里总闪着好奇的姑娘,说过“贵国的账本像蜘蛛网,缠来缠去,不如我们用数字画格子清楚”。之前总忙着整饬边防,倒把这茬搁在了脑后。

“备撵。”朱祁钰站起身,袍角扫过案上的《三国志》,书页“哗啦”一声合上,像极了天牢落锁的轻响,“朕去看看她。”

小禄子慌忙拦:“陛下,这都亥时三刻了,钦天监离养心殿远,黑灯瞎火的……”

“无妨。”朱祁钰的目光落在窗外的星子上,那些星子稀稀拉拉的,像被人打翻了的算盘珠,“有些事,等不得天亮。”

就像司马懿不会等曹爽醒酒,就像瓦剌不会等明朝整好军备。他睡了一天,够了。

钦天监的院子里还亮着灯,风卷着烛火,把窗纸上的人影吹得歪歪扭扭。琪亚娜正趴在一张铺开的星图上,用炭笔在上面画着圈,嘴里念念有词,西洋裙的裙摆沾了不少墨点,像落了群黑蝴蝶。

“陛下?”她抬头时,蓝眼睛里还沾着星图的影子,“您怎么来了?我正算猎户座的轨迹呢,它总在冬天往南移一点,像……像被什么东西推着似的。”

朱祁钰走到星图前,那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经纬线,把天空分成了无数个小格子。“你们西洋人看天,都要画格子?”

“嗯!”琪亚娜指着其中一格,“不画格子就乱了套啦!就像你们的驿站,要是不按里程设站点,马跑着跑着就迷路了。”她忽然指着图上的北斗七星,“陛下您看,这七颗星看着散,其实每颗都有自己的位置,离了谁都不成。”

位置。朱祁钰的指尖轻轻落在星图上,触到炭笔的凉意。他想起曹爽手里的兵符——那兵符本该是“位置”的凭证,却成了他纵情宴饮的筹码;想起司马懿的“病榻手书”——那手书本是“规矩”的例外,却成了颠覆乾坤的钥匙。

曹家的天下,何尝不像一张没画格子的星图?权力的星子乱撞,最后都坠成了洛阳城的血。

“琪亚娜,”他拿起她的炭笔,在星图的空白处,慢慢画了个小小的“则”字,“你们的格子,我们叫‘则’——规矩。没规矩,星子会坠,江山……也会。”

琪亚娜眨眨眼,没看懂那个字,却觉得陛下的声音跟上次不同了,不再像被什么东西困住的样子,倒像她算清了星轨时,那种松了口气的笃定。

夜风卷着星图的边角,发出“簌簌”的响。朱祁钰看着那个“则”字,在烛火下泛着哑光,忽然觉得,高平陵的霜、天牢的霉、洛阳城的血,都没白经历。

那些浸在梦里的教训,该落地了。

回养心殿的路上,御撵碾过石板路,“咯噔”声里,朱祁钰对小禄子说:“明日卯时,传旨——召兵部尚书于谦、户部尚书金濂、吏部尚书王直,还有……钦天监的博士,都到文华殿候着。”

小禄子赶紧应了,心里却纳罕:陛下睡了一天,怎么醒了就急着见大臣?

朱祁钰没解释。他望着车窗外掠过的宫灯,那些光在黑暗里连成线,像极了星图上的经纬。他知道,要把这张“大明星图”画好,比算清猎户座的轨迹难百倍——要动勋贵的奶酪,要改沿袭的旧例,要让每个人都回到自己的“格子”里。

但他必须画。

因为他忘不了曹爽在天牢里那双透亮的绝望的眼,忘不了司马懿把玩玉佩时那抹藏在皱纹里的笑,更忘不了梦里那句没说出口的话——

别让朱家,成了下一个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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