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刚过,城乡结合部的老槐树落了一地碎金似的叶子,岐仁堂门楣上的铜铃被风一吹,叮当声里都带着点凉。岐大夫正坐在梨花木案后翻《金匮要略》,鼻尖萦绕着川贝母混着杏仁的药香——那是今早刚碾的药粉,学徒小药蹲在门槛边捶甘草,木槌敲在青石臼里,笃笃的声儿像打更。
“吱呀”一声,玻璃门被推开,带进股高档香水的味。来人穿一件深灰羊毛衫,袖口挽着,露出腕上的翡翠镯子,看着五十出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是眉头拧成个疙瘩,手里攥着块绣着兰花的手帕,时不时捂嘴咳两声,咳完就掏纸巾擦嘴角的痰。
“大夫,您这儿有治痰多的方子吗?”她往候诊椅上坐,腰板挺得笔直,却掩不住说话时的气短,“我这痰啊,跟生了根似的,早上起来能咳小半杯,白乎乎的,黏在嗓子眼里,咽不下又吐不净。”
小药赶紧倒了杯温水,岐大夫抬眼打量:这人眼睑有点肿,像夜里没睡好,说话时总不自觉地摸后腰,左手无名指上有道浅浅的戒痕,看着像是个讲究人。“您贵姓?”
“免贵姓孟,在区里的老年大学教书法。”孟老师端起水杯,抿了一小口,“前阵子听学员说陈皮泡水能化痰,我就买了半斤,天天煮水喝;后来又听人说川贝枇杷膏管用,一下子囤了三瓶,结果越吃越糟——现在不光痰多,昨天给学生上课,板书没写完呢,就觉得裤裆一热……”她声音突然低下去,耳根红得像染了胭脂,“那么多学生看着,我这老脸都没地方搁了。”
岐大夫示意她伸手,三指搭在腕脉上。指腹下的脉搏跳得浮浮的,像漂在水面上的叶子,尤其尺脉那一块儿,看着跳得挺明显,按下去却空落落的,像揣了个没充气的气球。“您这脉,两尺浮大,按之如无啊。”他收回手,指腹摩挲着案上的《黄帝内经》,“平时是不是总觉得累?上三楼就得歇两回,夜里起夜次数也多?”
孟老师眼睛一亮:“您怎么知道?我家在四楼,没装电梯,每天上下楼跟打仗似的,喘得像拉破的风箱。夜里更别提了,最少起三回,有时候刚躺回暖被窝,尿意就来了,腿都冻得发麻。”
小药在旁边记着,忍不住插了句:“孟老师,您是不是自己买过那种止咳化痰的药?我前几天见胡同口的李奶奶买过,说是里面有陈皮、半夏,闻着特冲。”
“可不是嘛!”孟老师叹气,从包里掏出个药瓶,“就是这个,药店店员说专治痰多,我吃了三天,痰没少,反而觉得嗓子更干,尿也更急了。”
岐大夫拿起药瓶看了看,标签上印着“化痰止咳糖浆”, ingredients 里果然有半夏、天南星、陈皮这些。“这些药啊,都是辛香燥烈的,像灶膛里添的干柴,火是旺了,可烧得太猛,把锅里的水都熬干了。”他把药瓶放回桌上,“《素问》说‘肾主水’,您这肾就像家里的大水缸,缸底要是裂了缝,水要么存不住,要么浑得慌。肺像抽水机,脾像滤水网,肾要是没了劲,抽水机抽不动,滤水网堵得慌,痰可不就越积越多?”
正说着,门口进来个挎菜篮的大妈,是住在隔壁单元的张婶,手里还拎着刚买的鲜山药。“哟,这不是孟老师吗?前阵子还见您在小花园教孩子写毛笔字呢,怎么瘦了这么多?”
孟老师苦笑:“张婶您不知道,我这痰啊,缠了快俩月了。西医查了胸片、做了喉镜,啥也没查出来,就说‘有点慢性咽炎’,开了些‘清咽利喉’的药,吃着跟没吃一样。”
“西医看的是片子,岐大夫看的是精气神。”张婶凑过来看方子,“去年我家老头子也是痰多,早上起来能咳半碗,自己买了枇杷露喝,越喝越喘,后来还是岐大夫给看好的。”
岐大夫点点头,指着墙上的《脏腑图》给孟老师看:“您看这肺、脾、肾,像串在一根绳上的三个葫芦。肺在上,负责把水往上调;脾在中,负责把水滤干净;肾在下,负责把水存住再排出去。您这肾亏了,就像最底下的葫芦漏了,上面两个葫芦再使劲,水也存不住,要么变成痰堵在嗓子里,要么变成尿兜不住。”
孟老师皱着眉:“那我这痰不是‘上火’?我总觉得嗓子眼里火辣辣的,像含着片生姜。”
“那是虚火。”岐大夫往茶盏里投了片麦冬,“肾水亏了,火就没地方去,像锅里的水快烧干了,锅底反而更热。您吃的那些化痰药,都是燥烈的,像往快烧干的锅里撒把辣椒面,火没灭,反倒把锅烧裂了——您这小便管不住,就是肾的‘闸门’被烧得失灵了。”
张婶在旁边搭腔:“可不是嘛!我家老头子那时候不光痰多,还总尿床,七十多岁的人了,天天洗床单,羞得都不敢出门。岐大夫说他是‘肾气不固’,给开了几丸药,吃着吃着就好了。”
岐大夫从药柜里取出个青花瓷瓶,倒出几粒黑褐色的药丸,像梧桐子大小,油光发亮。“这是八味丸,从《金匮要略》的肾气丸化来的,您听说过六味地黄丸吧?这就是在那基础上加了附子和肉桂。”他拿起一粒药丸,对着光看,“熟地、山萸肉、山药,这三味是填肾精的,像给水缸添新水;茯苓、泽泻、丹皮,是清湿气的,像给水缸刮刮泥;最关键的是附子和肉桂,像给水缸底下点了把小火,水慢慢就温了,不凉不燥,正好能润着上面的肺和脾。”
孟老师捏起药丸闻了闻,眉头皱得更紧:“这药闻着有点麻,不会上火吗?我以前一吃补药就流鼻血。”
“这可不是普通的补药。”岐大夫笑了,指着窗外的老槐树,“您看那树,根要是扎得深,就算天旱也能活;根要是浅了,浇再多水也没用。这药就是往根上使劲的,附子肉桂像给树根培的土,看着热,其实是护着根别受冻,熟地那些就像往根上浇的水,慢慢渗进去,一点都不燥。”
小药在旁边算着剂量,嘴里念叨:“师父,孟老师这情况,是不是得加味益智仁?《本草纲目》说益智仁能‘固肾气,缩小便’呢。”
“不用。”岐大夫摆摆手,“八味丸里的山萸肉 already 能固摄肾气了,像给闸门加了个栓。她这是肾虚得厉害,先把根本补起来,枝叶上的毛病自然就好了。《难经》说‘肾者,牝藏也,封藏之本,精之处也’,肾藏住了精,气就有了根,痰自然能化,尿自然能固。”
正说着,孟老师的手机响了,是老年大学的校长打来的,催她下午去给书法班代课。“您看我这情况,下午能去吗?”她挂了电话,一脸为难。
“别急着劳累。”岐大夫把药丸装进小纸包,“《素问》说‘劳则气耗’,您现在最要紧的是歇着,晚上别熬夜练字了——亥时(21-23点)是肾经当令,这时候不睡,就像给刚添柴的灶膛泼凉水,药劲儿都散了。”他又叮嘱,“这药每天吃两次,早上空腹吃五粒,晚上睡前吃五粒,用温水送服。记住,别吃生冷的,尤其是冰西瓜、冰酸奶,那玩意儿最伤肾气;也别吃太咸的,《金匮要略》说‘味过于咸,大骨气劳,短肌,心气抑’,盐吃多了,肾就像泡在卤水里,怎么补都没用。”
小药已经把药包好了,用红绳捆着,像个小小的福袋。“孟老师,这是七天的量,吃完您再来复诊。”
孟老师捏着药包,站起身时明显稳当了些:“谢谢岐大夫,谢谢小药。要是真能好,我给您写幅字挂在店里。”
岐大夫摆摆手:“把身体养好,比啥字都强。”
等孟老师走了,小药挠挠头:“师父,她这痰多,为啥不用二陈汤?我记得《本草纲目》说半夏能‘消痰涎,开胃健脾’啊。”
“二陈汤是治痰湿的,可她这不是单纯的痰湿,是肾虚引起来的。”岐大夫翻开《脾胃论》,指着其中一页,“李东垣说‘肾水亏,则火炎上,肺受火邪,气逆而咳’,她这痰是‘虚痰’,就像井里的水少了,上面漂着的青苔;你光撇青苔没用,得往井里加水,水满了,青苔自然就没了。半夏、陈皮这些药燥得很,用了会伤肾气,就像用铁锹去刮井壁上的青苔,看着刮干净了,井壁也被刮破了,水漏得更厉害。”
他起身走到药柜前,拿起一包熟地:“你看这熟地,黑亮亮的,滋肾阴就像给旱地浇春水;附子呢,看着火辣辣的,其实是引火归元,把浮在上面的虚火拉回肾里,就像把灶台上的火星拢回灶膛。这一滋一温,正好合了《素问》‘阴平阳秘,精神乃治’的理。”
小药似懂非懂:“那要是有人痰多又咳嗽,还发烧,也能用这方子吗?”
“那得看情况。”岐大夫拿起一片紫苏叶,“要是外感风寒,痰多带黄,那是实邪,得先解表,就像屋里进了潮气,先开门窗通风,再打扫;但要是本身就肾虚,又受了寒,那就得边补边散,像给漏风的屋子先糊好窗纸,再生炉子。《伤寒论》里的真武汤,就是治肾阳虚水泛的,里面有附子温肾,白术健脾,生姜散寒,既补又散,就是这个理。”
正说着,门口又热闹起来,几个老街坊拎着菜篮子进来,有的要抓点川贝炖梨,有的要问问孩子痰多总不好咋办。岐大夫一一应着,小药在旁边忙着称药,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岐仁堂”的匾额上,“仁心仁术”四个金字闪闪发亮。
七天后,孟老师又来了。这次她穿了件米白色的羊绒衫,气色好了不少,手里的手帕没再捂嘴,说话也顺溜了。“岐大夫,太神了!”她一进门就嚷嚷,“喝了三天药,痰就少了一半,早上起来不用再咳半天了;第五天晚上,起夜只醒了一次,再也没漏过!”
岐大夫给她把了脉,点点头:“嗯,尺脉沉了些,也有力了,说明肾气慢慢收住了。不过还得巩固巩固,《黄帝内经》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再调半个月,把肾精再补补。”
他又开了方子,这次在八味丸的基础上加了点补骨脂——《神农本草经》说补骨脂“主五劳七伤,风虚冷,骨髓伤败”,更能固肾涩精。“这次把药丸熬成膏子吧,像蜂蜜似的,每天舀一勺用温水冲了喝,比药丸更润些,不容易上火。”
“孟老师,您这字是越写越好了吧?”小药笑着问。
“可不是嘛!”孟老师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前儿给学生写示范,一口气写了四幅,一点都不喘。以前写俩字就得咳半天,墨汁都溅到宣纸上了。”
岐大夫叮嘱:“别急着写大字,肾气刚补起来,像刚发芽的小苗,得慢慢长。《金匮要略》说‘虚劳腰痛,少腹拘急,小便不利者,八味肾气丸主之’,您这情况,正好对得上,就得慢慢养,不能急。”
又过了半个月,孟老师第三次来,穿了件藕荷色的旗袍,手里真的拎着幅卷轴。“岐大夫,我给您写了幅‘正气存内’,挂在店里正好。”她展开卷轴,笔力遒劲,墨色饱满,一看就精气神足了。
岐大夫接过卷轴,让小药找个地方挂上:“这字好,比啥锦旗都有分量。”他指着字说,“《素问》里说‘正气存内,邪不可干’,您这病好,不是药的功劳,是您自己把正气养回来了。以后啊,少生气,多歇着,练字别贪多,写累了就揉揉后腰——那是肾的位置,像给水壶底的火扇扇风,火旺了,水就暖了,痰自然就没了。”
孟老师不好意思地笑了:“以前总觉得痰多是小毛病,自己随便吃点药就行,现在才知道,这身体就像写书法,得讲究个‘意在笔先’,根扎稳了,笔画才能顺。”
“说得好。”岐大夫端起茶盏,麦冬的清香气袅袅升起,“医案是死的,人是活的。但千变万化,离不开‘辨证’二字。就像这痰多,有的是肺里有火,有的是脾里有湿,有的是肾里有亏,得先看清根在哪儿,再动手调理。就像这岐仁堂,开了几十年,治的不是痰,是让人找回自己的正气——正气足了,痰自消,尿自固,这才是中医的道。”
窗外的老槐树又落了几片叶子,风穿过枝桠,把铜铃的叮当声送得老远。张婶拎着刚炖好的山药粥进来,给岐大夫和小药各盛了一碗:“快尝尝,用孟老师送的山药炖的,绵得很。”
粥香混着药香,在屋子里慢慢散开,像那些藏在时光里的医理,朴实,却透着生生不息的暖意。小药喝着粥,看着墙上“正气存内”的字幅,突然明白:原来最好的药方,从来都不是那些辛香燥烈的猛药,而是像这碗山药粥,温温的,暖暖的,一点点把正气养起来,让身体自己把病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