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残雪未化,薄雾缠山腰,像一条不肯散去的白绫。
山脚临时扎起的御营里,灯火一夜未熄,人影憧憧,却鸦雀无声。
寅时三刻,雾中忽有铁蹄声破空而来。
守营的龙骧卫齐齐按刀,只见一匹玄黑马泼风似地冲到辕门前,马背上的少年披着银狐大氅,左肩血透重衣,怀里却稳稳抱着个更小的孩子——那孩子用玄铁锁链缚在他胸前,脸埋在大氅里,只露出一截苍白指尖,指尖上凝着一片青碧龙鳞,在火把下幽光流转。
“福晖世子——归营!”
龙骧卫的喊声像一把刀,划开了死寂。中军帐帘猛地被挑起,镇北侯徐策箭步而出,身后跟着太医与暗卫十数。少年却在马背上一晃,勉强用缰绳撑住身子,声音沙哑:“我没事……先救他。”
他低头,解开锁链。那孩子被轻轻放到徐策臂弯里,露出一张与建昭帝少时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只是更瘦,眉心一点朱砂痣,被血迹染得殷红。
徐策的呼吸顿住。
——十五阿哥,永允。
少年福晖这才翻身下马,落地时一个踉跄,玄铁鞭从腰间坠地,发出闷响。徐策单手扶住他,触到一手湿热,才知那大氅下的血大半是他自己的。
“苍山腹地的‘锁龙井’炸了。”福晖喘了口气,字字如刀,“他们永允舅父的血解第一层封印,我赶到时,井底的铁链已经断了三根……再晚一炷香,龙鳞就压不住了。”
他说得极快,声音却越来越低,眼睫上凝着霜:“黑衣死士不是死士,是‘守钥人’……他们管永允舅父叫‘钥匙’,管我叫……‘锁’。”
最后一个字落地,少年终于力竭,整个人向前栽倒。徐策一把抄住,摸到少年后背一道几乎见骨的鞭伤——玄铁鞭留下的,旧伤叠新伤,像一道被反复劈开的峡谷。
太医蜂拥而上。徐策却忽然抬头,看向营地最深处那顶明黄御帐。帐前,建昭帝不知何时已立在那里,一身素袍,未着龙冕,十二旒的影子垂在地上,像一道被拉长的牢笼。
皇帝一步一步走来,靴底踏过融雪,发出细微碎响。他先俯身,从永允眉心拈下那滴血,抹在自己指腹,又伸手,轻轻覆在福晖的鞭伤上。血沾了帝王指尖,烫得他指骨微颤。
“徐策。”皇上声音极轻,却让整个营地跪倒,“你女儿呢?”
徐策低头:“徐露率三百龙骧卫断后,龙鳞失控时,她以血为引,重封井口……尸骨无存。”
皇帝闭了闭眼。
须臾,他弯腰,将福晖打横抱起。少年在昏迷中仍死死攥着那片龙鳞,皇帝一根根掰开他手指,把鳞片握进自己掌心。裂纹中渗出的青碧光晕,映得帝王半边脸像浸在幽潭里。
“回銮。”
皇帝转身,声音在雾里散开,像一道迟来的赦令。
“——苍山雪冷,朕带他们回家。”
…
御驾返京那日,长安全城缟素。百姓只知福晖世子与十五阿哥遇刺,却不知暗处多少眼睛在等一个“龙陨失、真龙出”的谶言成真。然而御辇入城时,帘角被风掀起,有人看见福晖世子靠在皇帝肩头,少年脸色苍白,却睁着眼;而他怀里,十五阿哥攥着皇帝一缕发,睡得安稳。
龙鳞被重新嵌回潜龙佩的缺口。金匠熔了十二道朱砂锁,将两半玉玦焊死,再无缝隙。
当夜,紫宸殿灯火长明。建昭帝独坐御案前,面前摆着两物——
一片裂纹犹在的龙鳞;
一截断去的玄铁鞭梢。
皇帝以指尖描摹鳞纹,忽然低笑了一声。
“钥匙已醒?”
“锁也醒了。”
他将龙鳞收入怀中,起身走向殿外。更深露重,檐角金鸦无声,唯有北风卷动帝王袍角,像一条不肯伏蛰的龙,终于缓缓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