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的嫁妆,整整一百二十抬。被侯夫人以‘府中周转不灵,暂为挪用’为由,一箱一箱地从库房里搬出来,拿去填补你流连赌场、豪掷千金欠下的亏空时,你搂着她的肩,夸她‘贤良淑德,持家有道’。”
宁念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那张已经开始僵硬的脸上。
“那时候,你可曾说过这是‘家’?”
宁远山脸上的悲痛神情,像是被冻住的油彩,凝固了,出现了第一道裂痕。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宁念缓缓地、上前了一步。这个动作,让玄苍揽在她腰间的手臂微微收紧,像是一种无声的纵容与支撑。
“我母亲缠绵病榻,咳出的血染红了一床的锦被。太医说,尚有一线生机,需百年老参吊着最后一口气。我跪在你的书房外,从天黑跪到天亮,额头磕破,只为求你将陛下赏赐的那株极品血参拿出来救她一命。”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记忆深处挖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寒意。
“你从我身边走过,看都未曾看我一眼。你亲手端着那个装着血参的锦盒,步履匆匆地去了宁婉的院子。你说,婉儿身子弱,要好生为她固本培元,将来才能寻个好婆家,光耀门楣。”
“宁远山,你将那碗参汤,亲手喂到宁婉嘴边的时候,可曾记得,你还有一个躺在病床上,正被死神拖拽着、命悬一线的发妻?”
宁远山的脸色,已经由惨白转为了青灰。他眼中的恐惧,渐渐被一种被揭穿了丑事的难堪与心虚所取代。
宁念的脚步没有停。
她又往前走了一步,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眸子里,终于翻涌起了一丝波澜,那是被压抑了十数年的、滔天的恨意。
“我母亲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遗物,是她亲手画的一幅自画像。她说,怕我将来忘了她的模样。”
“你却把它从祠堂里取了下来,当着我的面,亲手丢进了火盆。火苗舔舐着画卷,将她的眉眼烧成灰烬。你告诉我,宁婉夜里去给祖宗上香,说看见那画像,觉得阴森害怕,夜不能寐。为了安抚你心爱的女儿,所以,我母亲就活该在这世上,连一点念想都不能留下。”
“还有这满院的海棠。”她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那是极致的愤怒,也是极致的悲哀,“那是我母亲一棵一棵亲手栽种的,她说她喜欢海棠,风姿艳绰,不畏霜雪。你却因为珞鸢一句‘闻不得海棠花粉,会身上起疹子’,就命人连夜将那满园盛放的海棠,连根拔起,一棵不留。”
她走到了宁远山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双眼睛,此刻不再是玉雕,而是两把出鞘的利剑,将他所有的伪装都剥得干干净净。
“宁远山,你将我母亲的画像付之一炬的时候,你将她的心血赶尽杀绝的时候,你可曾想过‘九泉之下’这四个字?!”
“还是说,在你心里,我母亲,连你一个宠妾的几点红疹都不如?!”
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那些他刻意遗忘的,那些他自以为是、为了“家庭和睦”而做出的“小小牺牲”,如今被宁念用最残忍的方式,一件件、一桩桩,摊开在阳光之下,让他所有的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那张“慈父”的假面,终于被彻底撕碎,露出了底下最丑陋、最自私、最不堪的本来面目。
极致的难堪与羞耻,在短暂的发酵后,轰然一声,化作了扭曲的、歇斯底里的愤怒。
“你……你……”宁远山被问得哑口无言,一张脸由青转紫,由紫涨成了猪肝色。他所有的体面都被剥得一干二净,只剩下赤条条的恼羞成怒。
他猛地抬起手指着宁念的鼻子,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迸射出怨毒的光芒,发出了气急败坏的咆哮。
“你这个孽障!你这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果然和你那个心比天高、不知好歹的娘一模一样!”
“我当初……我当初就该在你出生的时候,就一把掐死你!!”
这句发自肺腑的真心话,终于吼了出来。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几分愉悦的笑声,从宁念的身后传来,像是一阵凉风,吹散了宁远山咆哮带来的余温。
玄苍上前一步,很自然地将手从宁念的腰间,移到了她的肩膀上。他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搭在她的颈侧,那是一种极致亲昵的姿态,更是一种不容置喙的、宣示所有权的姿态。
他甚至没有再屈尊去看一眼地上那个已经彻底失态的男人,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宁念的侧脸上,那双深渊般的魔瞳里,竟漾开了一丝近乎赞许的笑意。
“骂得好。”
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本尊就喜欢她这股劲儿……”他微微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滩狼狈,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这股像你的地方,一点都没有的劲儿。”
说完,他那双慵懒的眸子才终于百无聊赖地抬起,扫视着这间富丽堂皇却又处处透着腐朽气息的内堂。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了厅堂正中央,那块高悬着的、用黑漆金字写就的“宁氏门宗”的巨大牌位上。
那里,供奉着宁家列祖列宗的灵位。
他忽然凑近宁念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战栗。他用一种商量的、仿佛在问她今晚想吃什么点心的语气,低声问道:
“既然这个‘家’,让你觉得如此恶心。那不如……我们就从这代表着你们宁家百年荣耀的祖宗牌位开始,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如何?”
这话语里的随意和轻慢,比任何声色俱厉的威胁,都更让人从骨子里感到胆寒。
宁远山瘫在地上,听到这句话,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他眼中的怒火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灭顶的、灰败的绝望。烧了祠堂,那他宁远山,就是宁家的千古罪人!
他双腿一软,瘫倒在地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一股难闻的骚臭味,瞬间从他身下弥漫开来。
“不……不要……不能烧……”
他的声音,像是破旧风箱里挤出来的,嘶哑而微弱。
在极致的恐惧之下,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却又在这片空白中,猛地抓住了一根最后的、能救命的稻草。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地上挣扎着向前爬了两步,双手死死地抓着地面,嘶声力竭地喊道:
“你不能烧!你烧了这里,你娘……你娘留下的那个秘密,就永远、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了!”
“关于你身世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