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或许觉得意外,又或许,只是觉得这挣扎的过程更有趣了。这种凡人所谓的“无用的坚持”,在他漫长到枯燥乏味的生命里,反而是一种罕见的新鲜事物。
比那些只会跪地求饶或者顺从谄媚的灵魂,要有趣得多。
他抬起眼,一道无形的意志跨越空间,降临天际。
“吼——”
天空中的吞云发出一声极度不甘的低吼,声音里充满了被打断盛宴的暴躁与委屈。那双金色的巨眼最后扫了一眼下方的城池,充满了警告与威胁,但它终究不敢违逆主人的意志。
那庞大到遮蔽天日的兽首,缓缓退入了云层之上那道漆黑的裂缝。
裂缝弥合,金色的火焰巨眼消失。
那股毁天灭地的恐怖威压,如同退潮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天空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仿佛刚才那毁天灭地的一幕,只是一场噩梦。
城中幸存的人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瘫在地上,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他们发不出半点声音。
然而,灾难虽然退去,烙印却已铸成。
“魔女宁念”这个名字,伴随着那双燃烧的金色巨眼,深深地刻在了每一个幸存的京都人的灵魂深处。恐惧不会轻易消失,它只会转化为更根深蒂固的排斥与憎恶。
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一个身负冤屈、惹人同情的悲剧人物。
她是一个与魔鬼为伍、不可提及、不可接触的禁忌。
……
皇宫,太和殿。
燕帝瘫倒在龙椅上,明黄色的龙袍被冷汗彻底浸透,紧紧地、狼狈地贴在身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双目失神地望着殿顶的蟠龙藻井,方才那一瞬间,他以为大燕三百年的国祚就要在他手里终结。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自己招惹的,究竟是何等层面的存在。
权衡?制约?反抗?
全都是一个笑话。
在那种力量面前,人间帝王与蝼蚁,毫无分别。
“来人……来人!”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嘶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
一个贴身太监连滚爬爬地从殿外进来,跪在地上,身体抖得像筛糠。
“传朕旨意!”燕帝的声音颤抖不止,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宁氏灭门一案,即刻起,就此封存,列为最高机密!即日起,朝堂内外,市井乡野,任何人不得再议论此事,不得提及‘宁念’二字!违者……违者,株连九族!”
他怕了,是真的怕了。他不敢再有任何试探,只想尽快将这颗烫手到足以焚毁整个江山的芋头,彻底掩埋起来,祈祷那位存在能忘掉大燕,忘掉他这个不自量力的凡人皇帝。
与此同时,城中另一座奢华的府邸内。
珞鸢听着手下的汇报,脸上得意的笑容缓缓凝固,最终化为一片心惊肉跳。
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她只想借凡人之手,让宁念在尊上心中变得“麻烦”起来,好让尊上厌弃她,将她像丢弃一件玩腻的玩具一样丢掉。
可她万万没想到,尊上非但没有厌弃,反而纵容坐骑为她出头,甚至……最后还因为那凡人的一句话,就收回了神兽。
那可是吞云!是连她都要小心翼翼讨好的上古凶兽!
尊上……竟然会为了一个凡人,做到这个地步?
珞鸢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能严重低估了宁念在尊上心中的“趣味性”。那不是宠爱,却比宠爱更难揣测,也更危险。
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在她心底悄然升起。
……
魔宫偏殿内,气氛微妙而寂静。
那股支撑着宁念的劲儿,在说出那句话后,便彻底泄了。她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眼前一黑,身体一软,便要朝着地上倒去。
就在她即将摔倒的瞬间,一只手伸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了她的手臂。
是玄苍。
他的手依旧冰冷,隔着薄薄的衣料,那股寒意仿佛能渗入骨髓。但那力道却不容置疑,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稳住。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对她做出带有“搀扶”意味的动作。
宁念一愣,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如雪山之巅的气息。她顺着他的力道站稳,身体却依旧虚软无力。
玄苍松开了手,仿佛刚才的接触只是错觉。他手腕一翻,一只由整块黑玉雕琢而成的杯子凭空出现,递到她面前。杯中盛着清澈如水的液体,却散发着一股浓郁纯粹的、令人神魂都为之震颤的生命气息。
“你的命是本尊的,”他的语气依旧清冷,听不出半分情绪的起伏,“别为了一些蝼蚁,把它耗尽了。”
这话说得霸道又无情,却又似乎……带着一丝别样的意味。
宁念怔怔地看着那杯魔泉水,又抬眼看了看他。
她默默接过,触手温润,与他本人的冰冷截然不同。她不再犹豫,将杯中液体一饮而尽。一股沛然的暖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驱散了深入骨髓的寒意与疲惫,连同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愧疚感,也仿佛被这股力量抚平了许多。
就在这时,随着玄苍气息的靠近,以及魔泉水的滋养,她怀中那枚母亲留下的佛门暖玉,忽然散发出一股微弱却执拗的暖流。这股暖流在她的肌肤和衣物之间,形成了一道无形的、极薄的屏障,似乎在警惕地、本能地抵御着什么。
这股波动极为轻微,几乎与魔泉水的暖意混为一体,连宁念自己都只是恍惚了一下,并未深究。
她抬起头,彻底明白了。
人间的公道,已经与她无缘。
她背负着“魔女”之名,在这朗朗乾坤之下,已无立锥之地。
她唯一的生路,甚至复仇的唯一希望,都系于身旁这个喜怒无常、视万物为蝼蚁的魔君身上。
她必须活下去。
为了查清母亲死亡的真相,为了有朝一日,能亲手向宁远山,向所有践踏过她尊严的仇敌,讨回血债。
求人不如求己。既然世间已无路可走,那她便踏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宁念抬起头,那双恢复了些许神采的杏眼,第一次主动地、不带畏惧地、认真地直视着玄苍那双宛如宇宙星辰般深邃的眼眸。
“我想……变得更强。”
她的话音刚落,眼前的光线忽然一暗。
玄苍俯下身,两人的脸庞近在咫尺,她甚至能看清他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的一小片阴影。
他冰凉的指尖,轻轻地、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玩味,划过她刚刚饮过魔泉水而显得有些湿润的嘴唇。那触感,如同最冰冷的玉石,却又带着一股电流般的战栗,让她浑身一僵。
他的眼神幽暗难辨,像是藏着万千星辰的夜空,又像是能吞噬一切的深渊。
他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带着一丝低沉磁性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变强的代价,你付得起吗?”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
“比如……你的所有,包括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