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的死寂,曾是宁念唯一的庇护所。如今,这份死寂却被一种新的、规律的、令人心悸的节奏打破了。
珞鸢被拖出去的那一日,像一道血色的分水岭,将宁念在魔宫的囚徒生涯,泾渭分明地划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纪元。
自那以后,她的一日三餐,便成了整个魔宫最诡异的风景。
魔侍们再不敢有丝毫怠慢,捧上的食盒里,盛放着三界难寻的珍馐。玉盘里的水晶虾饺,皮薄如蝉翼,隐约透出饱满的粉色虾仁;青瓷碗中的碧髓羹,温润如玉,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甜香气。这些食物,精致得不像凡物,更像是一场华丽而冰冷的祭典。
而祭典的主祭人,是玄苍。
每日固定的时辰,他会如鬼魅般出现在藏书阁。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将窗外透入的唯一一点天光也吞噬殆尽。他从不说话,径直在宁念对面坐下,极其自然地拿起那双为她准备的乌木银箸。
然后,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里,他会慢条斯理地,将每一道菜都尝上一口。
他的动作优雅,姿态慵懒,仿佛只是在品鉴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可宁念知道,这不是品鉴,是试毒。
起初的几日,她连呼吸都学不会。她会僵坐在原地,看着他用那双属于她的碗筷,将食物送入他削薄的唇中。他的喉结会随着吞咽的动作,极轻微地滚动一下。每一个细节,都在宁念被无限放大的感官中,变得无比清晰,也无比惊悚。
她怕的不是饭菜里有毒,她怕的是他。怕他这副理所当然的姿态,这副将她的性命完全纳入他掌控之中的、不容置喙的强势。他在用这种方式,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她,那一日他说过的话——“没有我的允许,不准死,也不准受伤。”
这不是一句关心,这是一道禁令。她的身体,她的性命,已不再属于她自己,而是成了他的所有物。他要它完好无损,仅此而已。
一周之后,宁念终于习惯了。或者说,是麻木了。
她学会了在他放下筷子,用那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瞳看过来时,平静地接过碗筷,然后小口小口地,将那些被他“恩准”过的食物吃下去。食不知味,只是机械地完成一个生存下去的必要环节。
她与他之间,隔着一张小小的紫檀木桌,却仿佛隔着无法逾越的深渊。他们从不交谈,却又用这种诡异的方式,进行着最紧密的捆绑。
除了膳食,变化还体现在藏书阁之外。
偶尔,宁念需要去内殿的清池沐浴,会路过长长的回廊。那些曾经对她视而不见的魔侍、魔卫,如今只要远远看见她的身影,便会立刻停下脚步,垂首躬身,恭敬地让到一旁,直到她走远,才敢直起身来。
那份敬畏,不加掩饰,甚至带着露骨的恐惧。
宁念心中清楚,他们敬畏的不是她这只手无缚鸡之力的金丝雀,而是她身后那个喜怒无常、能轻易决定他们生死的男人。
她的身份依旧是囚徒,可她的话,她的存在,她的一个不经意的念头,似乎都能通过玄苍,化为整个魔域最可怕的权力。
这个认知,像一粒被埋进冻土深处的种子,在宁念死寂的心中,被这几日发生的一切,用最滚烫的鲜血与最冰冷的权势浇灌,终于破土而出,生出了一截细瘦却坚韧的、名为“不甘”的藤。
她不想再仅仅是“活下去”了。
藏书阁的浩瀚书海,第一次向她展露了利刃的锋芒。她不再漫无目的地翻阅那些虚无缥缈的志怪奇谈,而是开始有目的地,在那些积满尘灰的故纸堆中,寻找一切关于人间界的舆图、郡县志、世家谱。
她的指尖拂过无数陌生的地名,最终,颤抖着停在了一卷泛黄的绢帛上。
《大夏·望族考·卷三》。
上面用朱砂小楷,清清楚楚地写着两个她刻骨铭心的字:永安。
永安侯府。那个将她打包成一件礼物,送入宫中顶替胞姐,彻底断送了她一生的“家”。
她看着那三个字,眼前闪过的,是父亲的冷漠,继母的伪善,还有姐姐宁语柔那张楚楚可怜又带着一丝得意的脸。他们踩着她的血肉,换取了家族的安稳与荣耀。
凭什么?
宁念合上书卷,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一点刺痛传来,却让她混乱的思绪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她没有力量,但她身边,有这世间最恐怖的力量。
一个计划,在她心中悄然成形。大胆,疯狂,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这日傍晚,落日的余晖将藏书阁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橘色,却驱不散空气中那万年不化的冰冷。
玄苍如期而至。
今日的菜色是几样精致的江南小点。他依旧是那副闲散的模样,捻起一块桂花糕,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小口,似乎在评判那桂花的甜度是否恰到好处。
宁念安静地看着他,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她在等一个时机,一个完美的,能将引线递到他手中的时机。
玄苍尝完了最后一道水晶虾饺,将银箸轻轻搁在玉箸枕上,抬眸看向她,示意她可以用了。
就是现在。
宁念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接碗筷,而是微微垂下眼帘,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几不可闻的怀念。
“我曾听闻,人间永安侯府的中秋夜宴,是临安城里最气派的。”
一句话,如一颗小石子投入静湖。
藏书阁内的空气,瞬间凝滞了。
玄苍正欲起身的动作,就那么停在了半途。他缓缓地、缓缓地将视线重新聚焦在她的脸上,那双墨色的瞳孔里,慵懒与闲散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讥诮。
“怎么,”他开口,声音比窗外的夜色还要凉,“想他们了?”
他最厌恶的,便是从她的口中,听到任何关于“过去”的人和事。那像是在无声地宣告,她心中还有一方不属于他的天地。那会让他烦躁,让他想将那片天地彻底碾碎。
强大的威压扑面而来,宁念的后背瞬间沁出了一层冷汗。她的手在桌下攥得死紧,指节泛白,但脸上却依旧维持着那副怅然若失的模样。
她知道,她必须继续下去。赌赢了,是复仇的开端;赌输了……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输的了。
“不是的。”她轻轻摇头,抬起眼,迎上他冰冷的视线。她的眼眶微微泛红,蓄着一层薄薄的水光,看起来脆弱又无辜,“我只是觉得……世事无常。”
她的声音低微,带着一丝真假难辨的哽咽。在玄苍的耐心耗尽之前,她迅速地转了话锋,脸上换上了一种天真而困惑的神情,仿佛只是有感而发,将两件毫不相干的事情联系在了一起。
“就像珞鸢将军,”她轻声说,语气里充满了小女孩式的、不谙世事的“善良”,“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如今在‘无间悔海’,一定很辛苦吧?我想,她最怕的,应该不是身体上的折磨,而是被人看到她如今的落魄样子。若是……若是被她从前的仇家,或是被那些曾经匍匐在她脚下、她根本看不起的人,看到她现在那副模样,那该比杀了她还让她难过吧?”
她的话说得恳切又认真,眼神清澈得不见一丝杂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