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对丑态百出的男女,于她而言,不过是两个在人生戏剧落幕前,拼命嘶吼的、与己无关的小丑。
她甚至觉得,他们的咒骂,有些可笑。
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口中的“灾星”,此刻正用一种近乎神只的视角,冷漠地观看着他们的末路。
就在承恩侯夫妇还在绝望挣扎时,搜查的书房里传来了新的动静。
一名年轻的士兵在检查书柜时,总觉得一个暗格有些松动。他好奇地撬开,里面并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个蒙尘的扁平铁盒。
铁盒里,是一沓信纸。领头的校尉接过信,展开一看,脸色顿时变得极为精彩。
那竟是多年前,安远侯写给承恩侯的密信。信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内容却触目惊心。信中,安远侯用一种心照不宣的口吻,提到了他们如何联手,将承恩侯府一个“八字不祥”的初生女婴送出去,“妥善处理”掉,以绝后患。信的后半部分,则商议着如何利用珞鸢这层关系,与当时正如日中天的萧家搭上线……
“呵,真是蛇鼠一窝。”校尉冷笑一声,将信纸小心折好,“泯灭人伦,残害骨肉。这下,罪名可坐实了。来人,立刻将此证物呈送入宫!”
水镜中,当承恩侯看到那封信被搜出时,他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地,双目失神,口中反复念叨着:“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
玄苍的目光从水镜上移开,落在了宁念平静无波的侧脸上。他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凉而嘲弄的弧度。
“看,这就是血脉亲情。”他的声音低沉,像魔鬼的私语,“在你最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弃你如敝履。在他们大难临头时,便将一切罪责都推到你的身上。脆弱、自私、愚蠢,不堪一击。”
宁念依旧沉默。
玄苍的话,只是陈述了一个她早已明白的事实。
雷霆之怒,终于以圣旨的形式,降临到了这座摇摇欲坠的侯府。
一名内侍监的太监,手捧明黄卷轴,站在侯府大门前,当着越聚越多的围观百姓,用他那尖细的嗓音,一字一句地宣读着一个家族的终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承恩侯某氏,德不配位,治家无方,纵容家小为恶;更甚者,勾结乱党,图谋不轨,泯灭人伦,残害亲女,罪不容诛!今,革去其世袭爵位,抄没所有家产,府内一应人等,尽数锁拿,押入天牢,听候发落!钦此——!”
最后那个“此”字,被拖得又长又尖,像一根无形的针,刺破了侯府最后的尊严。
“不——!冤枉啊!陛下!臣妾冤枉啊!”侯夫人发出了人生中最后一声凄厉的尖叫,随即被两名士兵用一块不知从哪扯来的脏布堵住了嘴,只剩下“呜呜”的悲鸣。
承恩侯则彻底没了声息,像一条死狗般,被士兵粗鲁地从地上拖起来,冰冷的铁链“哗啦”一声套上了他曾经无比尊贵的脖颈。
树倒猢狲散。
当侯爷和夫人被押上囚车的那一刻,府中那些往日里卑躬屈膝的下人们,爆发出了惊人的“求生欲”。
一个平日里最得侯夫人信任的、负责掌管库房的胖管事,第一个连滚带爬地扑到京畿卫领队面前,一边磕头一边大喊:“将军!将军明察!小的有罪要揭发!夫人她……她偷拿库房里的官燕去贴补娘家!还……还把侯爷珍藏的一副前朝字画,跟人换了一只波斯猫!”
他的话音刚落,另一个瘦得像竹竿的账房先生也冲了出来,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将军!这是侯爷这些年做的假账!他……他把京郊的祖田都偷偷卖了,银子全输在了销金窟里!”
一时间,揭发声此起彼伏。克扣下人月钱的,虐待粗使丫鬟的,与外人私通的……桩桩件件的龌龊事,此刻都成了这些下人撇清关系、邀功请赏的筹码。
人性的丑恶,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宁念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座她生活了十几年,却从未给过她半分温暖的府邸,在喧嚣与混乱中,走向彻底的覆灭。
她的心,平静得可怕。
玄苍的视线,却如影随形,始终胶着在她的身上。他像一个最顶级的工匠,在审视一件自己亲手打磨的作品,试图从那完美无瑕的冰冷表面上,找出哪怕一丝最细微的裂痕。
终于,他等到了。
当士兵们抄检到东北角一处几乎已经塌了一半的偏僻小院时,宁念一直垂着的眼睫,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那是她小时候住的地方。
院角,有一棵长得歪歪扭扭的石榴树。那是她唯一的朋友,是她央求一个心地尚算善良的老花匠,帮她种下的。她曾期盼着,它能开花,能结果。
此刻,水镜中,一个百无聊赖的士兵,正用手中的刀鞘,一下又一下地,粗暴地敲打着那棵石榴树的树干。脆弱的枝桠不堪重负,簌簌地摇晃着,几颗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青涩的石榴果,提前坠落,在满是尘埃的地面上,滚了几圈,不动了。
宁念放在身侧的手,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攥紧了衣袖。
那个动作,轻微得几乎不存在。
但玄苍看见了。
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无人察觉的、近乎玩味的了然。
原来,不是真的无坚不摧。那厚厚的冰层之下,到底还是藏着一星半点,属于“人”的、微不足道的余温。
真有意思。
水镜中的画面,随着侯府的大门被重新贴上封条,渐渐变得模糊,最终消散在空气中。
幽暗的魔宫大殿,再度恢复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良久,良久。
玄苍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像是在这片死寂中投下了一颗石子。
“看到他们如此下场,你……真的没有一丝快慰?”
他问得直接,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向她伪装得最完美的平静。
宁念沉默了许久。
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小的蝶翼,在空气中微微翕动。然后,她缓缓抬起头。
那双曾盛满恐惧与绝望的眼眸,此刻,却像是被魔域最深处的火焰淬炼过的黑曜石,清明,锐利,透着一股令人心惊的坚定。
她第一次,如此毫无畏惧地,直视着玄苍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睛。
“快慰?”
她轻轻地重复着这个词,随即,唇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那不是笑,而是一种宣告。
“不,”她说,声音清晰而平稳,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我只觉得,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