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玄苍在议事殿处理公务,几位魔将正在汇报边境的异动。其中一位脾气较为火爆的魔将,为了更直观地展示敌方一种新术法的特性,在讲解时,竟毫无预兆地催动魔气,在指尖凝聚出一缕极其阴损刁钻的能量,猛地朝殿中空地射去,以作演示。
然而他情急之下,力道没有控制好,那缕魔气在空中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竟是直冲主座上的玄苍命门而去!
变故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守在玄苍身后的血影,本该是第一个做出反应的人。可那一刻,他却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空洞,竟是慢了致命的半拍。
就在玄苍眉峰微蹙,即将抬手自行抵挡的那一瞬间,一直用眼角余光留意着血影的宁念,心头警铃大作。她几乎是凭借本能,用尽全身力气,清喝出声:“血影,护驾!”
这一声清叱,如同一道惊雷,在失神的血影脑海中炸响!
他猛地回魂,眼中闪过极致的惊骇与后怕。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混乱的思绪,一道浓郁的血色屏障在他身前瞬间凝成,后发先至,精准地挡在了玄苍面前,将那缕阴损的魔气绞得粉碎,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波及到玄苍。
大殿内霎时间落针可闻。那名演示术法的魔将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玄苍的目光,冷冷地从那名魔将身上扫过,又落在了身形僵直的血影身上。他没有斥责,那眼神却比任何斥责都更具压力,带着一种无声的、洞察一切的审视。最后,他的视线缓缓转向了宁念,在她那张因紧张而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意味深长的片刻。
当晚,宁念正在偏殿整理今日新采的药材,殿门被轻轻推开,血影走了进来。
这是他第一次在非护卫时间,主动出现在她的私人空间里。
他走到宁念面前三步远处站定,身形笔直,却带着一股萧索之意。然后,在宁念错愕的注视下,他撩起衣摆,极为郑重地,单膝跪了下去。
“今日之事,多谢夫人及时提醒。”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不再是冰冷,而是带着一丝真切的、劫后余生的感激,“属下失职,甘愿领罚。”
“你快起来!”宁念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大礼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想扶他,“我只是……不希望尊上在这种时候还要为别的事费神罢了。我看得出来,你这几天状态不对,我明白的。”
血影却没有动,他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挣扎和犹豫,仿佛内心正在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中带着一丝疲惫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打破了这僵持。
“既然是夫人为你求情,那便算了。”
宁念一回头,便看到玄苍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门口。他缓步走了进来,月光追随着他的身影,在他华贵的衣袍上流淌。他没有看血影,而是径直在大殿的主位上坐下,目光在宁念和血影之间流转了一圈。
“不过,”玄苍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发出沉闷的声响,“你欠夫人的,不止一句感谢。”
他看向血影,语气淡漠,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把你的事,告诉夫人吧。也让她好好看清楚,本尊的身边,留下的究竟都是些什么人。”
血影的身体剧烈地一震,随即,那份挣扎像是终于找到了出口,他紧绷的肩膀缓缓松弛下来。他对着宁念,深深地垂下了头。
“是,尊上。”
那个夜晚,在摇曳的烛火下,整个大殿静得只能听见三人的呼吸声。血影跪在地上,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铺直叙的语调,向宁念揭开了一段被时光掩埋、被鲜血浸透的惨烈过往。
血蝠族,曾是魔域一个精通速度与匿踪之术的古老种族。他们天性平和,不喜争斗,世代守护着一件名为“破妄之镜”的异宝,据说此宝可以勘破世间一切虚妄与伪装。也正是这件异宝,为他们引来了灭顶之灾。
一个贪婪的魔族大能联合数个仇家,在一个血月之夜,对血蝠族的领地发动了突袭。那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惨叫声撕裂了夜空,温热的血液汇成溪流,浸透了每一寸土地。
“我躲在父母用身体为我堆起的尸骸下面,”血影的声音没有起伏,却让听的人心头发冷,“我能闻到血液的腥甜,能听到骨骼被踩碎的声音,能感觉到……族人的气息一个一个地消失。”
那时的他,还只是一个刚刚成年的少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世界在眼前崩塌,化为一片血腥地狱。就在仇家清理战场,搜寻幸存者,一把冰冷的刀即将刺穿他的胸膛时,一个人,如同神只般从天而降。
“那时的尊上,比现在……要桀骜得多,也更……随心所欲。”血影的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复杂的、混杂着敬畏与怀念的温度,“他并非为救我们而来,只是碰巧路过那片空域。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只是觉得那些人的吵嚷,打扰了他的清静。”
血影的叙述中,宁念的脑海里仿佛出现了一幅画面。一个比现在更显张扬、更为锋锐的年轻魔神,黑衣墨发,神情冷漠地俯瞰着下方的修罗场。他只是不耐地皱了皱眉,便随手一挥。没有惊天动地的法术,只有纯粹的、碾压式的力量。那些不可一世的仇家,在他面前,便如同蝼蚁般,悄无声息地化为了齑粉。
他救下了那个浑身是血、在尸山血海中唯一还活着的少年,或许也只是一时兴起。他看着那双被泪水和血水糊住、却依旧燃烧着熊熊仇恨火焰的眼睛,扔给他两个字:“血影。”
“跟着我,”年轻的玄苍对他说,“做我的影子。”
从那一刻起,血影的世界便重生了。他立下血誓,此生此世,以命为剑,以魂为鞘,永生永世追随玄苍,做他最锋利的刀,最忠诚的影子。
他亲眼见证了玄苍如何平定四方,一步步登上那至高无上的魔尊之位。也亲眼见证了那个名叫“离音”的女人的出现,和那场几乎颠覆了整个魔域的惊天背叛。
提及“离音”,血影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了毫不掩饰的、冰冷刺骨的恨意。
“尊上待她,是不同的。那种不同,是把冰山融化,是把神明拉下神坛。那种不同,甚至让我们这些旁观者都感到害怕和……嫉妒。”
“可她,背叛了尊上。她利用尊上的信任,联合外敌,在尊上为她寻找疗伤圣物时设下绝杀陷阱,几乎让尊上神魂俱灭,永堕轮回。”血影的拳头再次攥紧,声音都在颤抖,“那一战,若非尊上根基太过深厚,我们……便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向宁念,那视线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内心。
“所以,属下最初,也担心您会是第二个‘离音’。尊上信任您,让您近身,甚至默认了‘夫人’这个称呼……这本身,就是一场用他自己的性命做赌注的豪赌。”
宁念的心,被他这番话狠狠地刺了一下。
“但,”血影的语气,却在下一刻,奇迹般地柔和了下来,那份锐利也随之消散,“您不一样。”
“我一直跟着您,看着您。我看到您为了寻找药方,在书房熬到深夜;看到您为了试药,先在自己身上划开伤口;看到您在尊上伤重昏迷时,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为他擦拭身体,喂他流食。这些……都是她从未做过的事。”
“您的眼神里,没有贪婪和算计,只有纯粹的担忧和关切。您……是真心在为他好。”
这份突如其来的、来自最苛刻审视者的肯定,让宁念的心微微一颤,一股暖流缓缓淌过。原来,在她观察着所有人的同时,所有人也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观察着她。
“夫人,”血影深深地看着她,一字一句,沉重得如同誓言,“尊上他……再也经不起一次背叛了。若您真心待他,便请……永远不要伤害他。”
宁念心中激荡,正想开口郑重地应下什么,一个身影却已悄然走到了她的身前,挡住了血影的视线。
玄苍不知何时从主座上走了下来。他听完了血影后半段的讲述,此刻,他就站在宁念面前,高大的身躯笼罩下来,投下一片令人心安的阴影。
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着血影故事里提到的、属于过去的桀骜锋芒,和此刻沉淀下来的、无人能懂的万古孤寂。那两种矛盾的气质在他身上交织,形成了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然后,在宁念和血影都有些怔忡的注视下,玄苍忽然伸出了手。
他的动作有些迟疑,甚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那只曾翻云覆雨、执掌生杀的手,此刻却无比轻柔地,落在了宁念的头顶,轻轻地、安抚般地,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那触感,隔着发丝传来,带着一点微凉,却又温柔得不可思议。
宁念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感觉到头顶那轻柔的碰触,和自己那颗仿佛要跳出胸膛的心。
“让你听这些……”
玄苍开口,声音比这深沉的夜色还要低哑,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叹息。
“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