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鸢那尖利而扭曲的笑声,仿佛是淬了剧毒的藤蔓,顺着望安城呜咽的风,死死缠绕上宁念的每一寸神经。
“妹妹,你终于来了。”
那声音里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仿佛她们之间从未有过恨意,只是寻常姐妹间的久别重逢。
“姐姐我,可是为你准备了一场……盛大的欢迎宴会呢!”
声音在空旷的死城中激起阵阵回响,而后渐渐隐去,但那股怨毒的恶意却化作了实质的阴冷,渗透进空气里的每一粒尘埃。宁念没有回应这淬毒的问候,她的心神早已被眼前的景象所攫取。
她踏入了城门。
这里,曾是她短暂歇脚过的边境重镇。她还记得街角那家卖糖人的小贩,记得孩童们追逐打闹的笑语,记得夕阳下袅袅升起的炊烟。而此刻,所有鲜活的记忆都被一层厚重的、凝固的死亡所覆盖。
街道两旁,屋檐之下,散落着无数干瘪的尸骸。他们并非死于刀兵,而是被某种邪异的力量榨干了每一滴精血与生气,只留下一具具薄脆如蝉蜕的空壳。死亡的姿态被永远定格了下来——一位母亲至死仍紧紧抱着一个早已冰冷的拨浪鼓,身体蜷缩成保护的姿态;一名书生倒在散落的书卷旁,伸出的手指距离掉落的毛笔仅有寸许之遥;几个孩童的尸身堆叠在一起,他们似乎是在玩闹中被瞬间夺去了生命,脸上那惊恐的表情甚至还未来得及完全取代天真的笑容。
浓得化不开的黑雾在这些尸骸间缓缓蠕动,仿佛是这座城池腐烂的呼吸。雾气之中,无数张透明而扭曲的面孔若隐若现,他们是枉死的怨魂,被聚魂幡的力量禁锢于此,永世不得安宁。他们无声地张着嘴,发出只有灵魂才能听见的凄厉哀嚎,痛苦地伸出虚幻的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捞起一把虚无。
日复一日,重复着死亡瞬间的绝望。
这里不是人间,是珞鸢亲手为她打造的,一座只为她一人上演的,人间地狱。
“看看吧,我的好妹妹。”珞鸢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一种病态的、欣赏艺术品般的愉悦,从四面八方幽幽传来,“这些人,全都是因你而死。他们本可以在这偏远的边境安稳度日,是你,是你非要回来,将灾祸引到了他们身上。”
声音顿了顿,变得更加阴柔,如毒蛇吐信。
“你那可笑的、自以为是的善良,就是催动他们走向死亡的毒药!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不,宁念,你只是个灾星。你毁了望安城,你才是那个手上沾满鲜血的罪人!”
宁念的指甲深深陷入手心,锐利的刺痛让她纷乱的心神强行凝聚。她没有浪费口舌去反驳一个早已疯魔的人。她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凝固着恐惧的脸庞,最终,定格在街道尽头一个熟悉的方向。
那里,曾是望安城最好的药庐。
那位曾赠她驱寒药草,用温和而带着些许无奈的语气叮嘱她“女子在外,需多加小心”的白发医者,就住在那里。她还记得他身上那股干净的药草香,和他看诊时专注而悲悯的眼神。
她迈开脚步,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脚下的青石板路冰冷而黏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凝固了千百年的血泊之上。两旁的怨魂似乎被她这个不速之客身上的生机所吸引,疯了一般朝她涌来,却又在她周身三尺外被织魂镯散发的无形气场狠狠弹开,发出愈发不甘的嘶鸣。
药庐的门板被黑气侵蚀得朽烂不堪,虚掩着,仿佛一个等待了许久的黑色洞口。宁念伸出手,指尖尚未触碰到门板,那门便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向内倒塌,激起一片混合着药香与血腥的尘埃。
药庐内,一片狼藉。珍贵的药材撒得到处都是,与地上的血污混作一团。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医者,就倒在一排倾倒的药柜旁。他同样成了一具干尸,但他死去的姿态却与旁人截然不同。他的脸上没有恐惧,眼中没有哀嚎,他只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干瘦的身体靠在药柜上,一只手紧紧地、紧紧地攥着一张被血浸透了一半的药方。
而在他身后的药柜木板上,用他自己的心头血,写下了两个巨大而刺目的字。
救人。
没有一句遗言,没有一声控诉,没有对死亡的恐惧与不甘。只有这两个字,凝聚了一位医者毕生的信念与最后的执着。在生命终结的黑暗时刻,他心中所想,依然是如何去救更多的人。
那一瞬间,宁念觉得自己的呼吸被夺走了。她看着那两个字,那浓稠的、已经发黑的血迹仿佛还带着余温,灼痛了她的眼睛。
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比珞鸢那千万句恶毒的诅咒,更能撼动她的心。
“感动吗?我的好妹妹。”珞鸢的笑声里满是讥讽,仿佛看穿了她心中所想,“真是廉价又无用的善良。既然你这么喜欢救人,这么为这些蝼蚁的死而心痛,那不如,就先从‘救’他们开始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城池最深处,一面巨大的黑色幡旗迎风招展,直冲天际。聚魂幡!
随着幡旗的摇动,整座望安城的黑雾彻底沸腾了。无数被禁锢的怨魂像是得到了无上的敕令,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尖锐嘶鸣。他们空洞的眼睛里燃起了被操控的、最原始的憎恨与疯狂,齐刷刷地转向了宁念这个唯一的活物。
“撕碎她!”
珞鸢的声音化作了命令。
顷刻间,成千上万的怨魂化作了黑色的惊涛骇浪,从四面八方,从天空与地面,化作无数狰狞的利爪与獠牙,向着宁念所在的位置,席卷而来!
宁念手腕一翻,腕上的织魂镯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黑光。无数道比发丝更纤细、却又坚韧无比的黑色魂线从镯中迸射而出,在她周身急速飞舞,交织成一张巨大而繁复的立体蛛网。魂线之上,古老而晦涩的黑色符文流转不息,散发着吞噬一切的气息。
“砰!砰!砰!”
最先扑上来的数百只怨魂狠狠撞在魂网上,发出一阵阵沉闷如擂鼓的响声。魂线上的符文骤然亮起,那些怨魂瞬间被震散,重新化为稀薄的黑雾,但转瞬又被聚魂幡的力量重新凝聚。
更多的怨魂悍不畏死地涌了上来,前仆后继,疯狂地冲击着魂网。每一次撞击,都让魂网的光芒黯淡一分。宁念催动着体内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注入织魂镯,维持着魂网的稳定。这消耗是巨大的,如同一个无底的黑洞,在疯狂吞噬着她的灵力。
这些怨魂的力量源自这座城池积累的死亡与怨气,无穷无尽。而她的力量,却是有限的。
这便是珞鸢为她设下的,一个简单粗暴,却又无比恶毒的阳谋。用一城死者的怨念,活活将她耗死在这里。
……
望安城外,数万大雍铁骑已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军旗在肃杀的风中猎猎作响,但将士们的脸上,却写满了同样的畏缩与恐惧。
那冲天的魔气与缓缓蠕动的黑雾,宛如一头择人而噬的远古凶兽,隔着数里都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怖。斥候派出的箭矢射入其中,便如泥牛入海,连一丝声响都听不到,瞬间就被吞噬得无影无踪。
“将军,不能再等了!那妖气越来越重了!”一名络腮胡副将满脸焦急,对着主帅的背影说道。
军中,早已是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听说了吗?屠城的,是那个从靖安侯府跑出去的妖女宁念!”
“我也听说了,她被魔界至尊掳走,早就堕入魔道了。这次回来,是得了魔尊的命令,要用全城生灵的性命血祭,好换取更强的魔力!”
“太可怕了……我们真的要跟这种怪物作对吗?那城里的黑雾,就是她的妖法!”
士兵们交头接耳,压低了声音,但那些恐惧的言语还是如瘟疫般在军阵中蔓延。他们看向那被黑雾笼罩的城池,眼神从最初的悲悯,渐渐变成了恐惧、敌视,甚至是憎恶。偶尔有人远远看到城中那个与无数鬼影搏杀的黑色身影时,都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手心满是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