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周信立下血誓时,他看到镜中的宁念,那紧绷的脊背,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
大总管还在旁边碎碎念:“尊上,您倒是说句话呀!夫人的灵力本就消耗巨大,再这么折腾下去……这……这渡魂安魄,可是佛门那些老秃驴最耗心神的玩意儿,夫人她一个修魔的,怎么会这个?这要是走火入魔了可怎么办?”
玄苍终于有了动作。
他抬了抬手,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大总管瞬间噤声。
他的目光依旧锁着镜中人,看着她缓缓盘膝坐下,看着她在那片污秽之地,流露出的那份决绝与神圣。他那双足以让三界震颤的魔瞳深处,翻涌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涛骇浪,而在这片骇浪的最深处,是一种隐秘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骄傲。
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又极尽霸道的弧度。
“本尊的女人,”他的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字字铿锵,带着一种碾压世间一切规则的理所当然,“会什么,都不奇怪。”
大总管愣在原地,眨了眨眼,随即脸上立刻堆满了恍然大悟的谄媚笑容,拼命点头。
“是是是!尊上说得对!是属下愚钝了!夫人天纵奇才,区区渡魂之术,自然是不在话下!这叫什么来着?哦,对!魔佛双修!夫人这是开创了魔佛双修的先河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属下佩服!佩服得五体投地!”
玄苍没有理会身边这个戏精总管的吹捧,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镜中的景象所吸引。
……
战场之上。
宁念双手在胸前缓缓抬起,十指交错,结出一个繁复而古老的法印。
那法印的形态,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气息,与她周身那尚未散尽的凛冽魔气格格不入,却又在一种奇异的平衡点上,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随着法印的成型,她手腕上的织魂镯,陡然光芒大盛!
可这一次,那光芒不再是之前那种吞噬一切、霸道绝伦的浓重漆黑,而是蒙上了一层温润柔和的幽光。那光芒,不似烈日,不似星辰,倒像是被清冷的月华浸泡了千年的古玉,沉静,内敛,却蕴含着一种能安抚万物的力量。
自镯中蔓延而出的无数魂线,也改变了形态。
它们不再是之前那种锋锐如刀、撕裂一切的杀戮蛛网。那些黑线褪去了所有的杀伐之气,变得柔软而坚韧,它们舒展开来,化作了亿万条轻盈的丝带,向着四面八方,如同一场温柔的潮汐,缓缓铺展开去。
“吼——!”
离宁念最近的一个怨魂,是一个在瘟疫中痛苦死去的青年。他的魂体被怨气侵蚀得面目全非,只剩下无尽的痛苦与憎恨。当一条幽光丝带轻轻触碰到他时,他仿佛被烙铁烫到一般,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本能地疯狂挣扎,试图用自己虚幻的利爪,撕碎那条触碰他的魂线。
然而,那魂线上流转的,并非杀戮之力。
那是一股……他从未感受过的力量。
平静,安宁,带着一种能抚平所有创痛的温暖气息。
就在那一瞬间,老医者临终前,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写下的两个血字——“救人”,仿佛化作了一枚滚烫的精神烙印,深深地融入了宁念的法印之中。
让她这本该属于魔道的引渡之力,带上了一丝源自于凡人,最纯粹,也最执着的慈悲愿力。
那怨魂的挣扎,渐渐变弱了。
丝丝缕缕的黑色怨气,如同被清水洗涤的污垢,从他半透明的魂体上被强行剥离,随后在温润的幽光中,被彻底净化,消散于无形。
他狰狞扭曲的面容,慢慢褪去。眼中那刻骨的疯狂与仇恨,也随之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长久的茫然,而后是……恍然的解脱。
他的魂体渐渐清晰,恢复了生前的模样。一个普通的、面带风霜的年轻人。
他看着盘坐在尸骸之中,那个面色苍白如纸的少女,眼神无比复杂。有愧疚,有茫然,但更多的,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感激。
最终,他朝着宁念的方向,深深地、庄重地躬身一拜。
下一刻,他的魂体化作漫天晶莹的光点,如同一场绚烂的萤火,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再无痕迹。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越来越多的魂线,如春日里最温柔的柳条,蔓延出去,触碰到了更多的怨魂。
战场之上,凄厉的尖叫与疯狂的反抗,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怨气被剥离时,发出的细微“滋滋”声,以及……一个又一个怨魂,在得到解脱后,那一声声无声的、庄重的拜别。
他们恢复了生前的模样。
有白发苍苍、拄着拐杖的老者;有被母亲紧紧抱在怀中,尚在襁褓的婴孩;有手无寸铁、满面泪痕的妇人;甚至,还有那些曾经对宁念刀剑相向,最终却也死于瘟疫的士兵……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在消散之前,都朝着那片炼狱的中心,朝着那个给予他们最终安宁的少女,俯身,行礼。
那是一场盛大而无声的告别。
也是一场迟来了太久的,无声的道歉。
这一幕,让城外的周信和少数高级将领,看得目瞪口呆,心神俱裂。他们甚至忘记了呼吸,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匪夷所思的景象。
他们眼中的“妖女”,此刻盘坐于炼狱中心,行的,却是连神佛都未必能做到的,普渡众生之事。
城池深处,珞鸢感应到聚魂幡的力量正在被一股她无法理解的力量快速削弱、净化,她终于无法维持那癫狂的假笑,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尖叫。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你怎么可能会这种力量!这不是魔功!这是什么?!这到底是什么?!”
宁念没有回答她。
净化一城怨魂,所耗费的心神与灵力,远比她想象的要庞大。每一次引渡,都像是在从她的神魂深处,硬生生地抽取着力量。
她的脸色,已经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宛如透明。冷汗从她的额角不断滑落,浸湿了鬓角的发丝,紧紧贴在她的脸颊上。她的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晃动,结着法印的双手,也出现了轻微的颤抖。
终于,当最后一片区域的怨魂也被净化了大半时,她再也抑制不住喉头翻涌上来的腥甜。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她唇角溢出,鲜红的颜色,在她苍白如雪的肌肤上,显得触目惊心。
那口血,滴落在她身下的血泊之中,溅起一朵小小的涟漪。
也就在这一瞬间,城池中心,那冲天的聚魂幡仿佛感应到了她的虚弱,幡上的黑气猛然暴涨!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浓郁,都要凶戾!隐隐约约,从那黑气之中,再次传来珞鸢更加尖利,也更加疯狂的笑声!
城外,那些不明真相的大雍士兵,只看到宁念猛地吐出了一口血,又看到那本已有所收敛的骇人黑气再次翻涌滔天。
他们那根刚刚被震撼所压下的、名为恐惧的神经,瞬间断裂!
“将军!您看!那妖女不行了!”
一名跟在周信身边的年轻副将,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恐惧,他指着城内,面色惨白如纸地高声喊道。
“她的妖法被破了!那邪幡的力量变得更强了!我们快撤吧!再不走,所有人都得死在这里!”
这一声凄厉的呼喊,如同一颗火星,骤然掉进了早已堆满的火药桶里。
刚刚才建立起来的一丝信任与敬畏,瞬间土崩瓦解。
全军的恐慌,被彻底引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