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府的后堂烛火摇曳,二十余盏青铜灯树将雕花木梁照得暖黄。
陈子元立在屏风后,隔着半幅绣着云纹的绢帛,已听见前厅传来的杯盏轻碰声——那是益州豪族们在推杯换盏,声线里压着的三分客套、七分试探,像浸了水的弦,绷得人耳底发疼。
\"军师,该入席了。\"侍从压低声音。
陈子元理了理月白色深衣的袖口,指尖在腰间玉珏上轻轻一叩。
这玉珏是入川前刘备亲手赠的,刻着\"安蜀\"二字,此刻触手生温,倒像在替他数着心跳。
他深吸一口气,绣着鹤纹的广袖扫过屏风,步进前厅时,厅内三十余道目光顿时如针芒攒来。
首座的庞羲最先起身,银须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军师劳苦功高,我等敬这杯。\"他端着的酒盏晃了晃,琥珀色的酒液溅出几滴,落进案上的蜜枣盘里,\"听说朝廷要设州牧署,往后各郡赋税......\"
\"庞老将军。\"陈子元接过酒盏,指尖在盏沿轻轻一按,\"使君说了,凡归心汉室者,族中子弟可荐举入仕;各郡宗祠、田产,一概按建安八年旧制。\"他垂眸抿了口酒,酒液辛辣得舌尖发颤,\"只是军粮征调、丁口造册,得由州牧署统一行文。\"
厅内霎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坐在末位的张肃突然咳嗽起来,手按在胸口的玉佩上——那是广汉张氏祖传的螭纹玉,陈子元记得清楚,上月张肃的侄子还在郫县抗粮。
他抬眼时,正撞进张肃慌乱垂下的眼尾,倒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某等自当遵令。\"说话的是巴西郡的黄权,他端着酒盏的手稳如磐石,\"只是新制初行,难免有乡野愚民误传谣言......\"
\"黄公放心。\"陈子元放下酒盏,指节在案几上叩出轻响,\"明日便让法孝直带着州牧署的文书去各郡,他本就是益州人,说的话,乡老们听得进。\"他余光瞥见黄权眉峰微挑,又补了句,\"当然,若有难处,不妨直接来寻本军师。\"
烛火突然被穿堂风带得摇晃,庞羲的影子在墙上扭曲成狰狞的兽形。
他干笑两声,将酒盏重重一磕:\"军师这杯,某干了!\"酒液泼在案上,湿了半卷未拆封的《盐铁论》。
陈子元看着豪族们依次饮尽,袖中手指缓缓蜷起——这些人碰杯时指节发白,谢恩时目光闪烁,分明是把\"遵令\"二字含在嘴里嚼了又嚼,到底咽不下去。
他想起昨夜在文书里看见的密报:犍为郡有豪族往汉中送了三车锦缎,巴西郡的私兵数目比呈报的多了两千。
\"今日便到此处。\"陈子元起身时,广袖带起一阵风,吹得案上的绢帛舆图哗啦作响,\"三日后,州牧署的属吏会到各郡。\"他望着庞羲扶着家仆踉跄出门的背影,又看黄权站在檐下与张肃低语,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条交缠的蛇。
\"军师,关将军在演武场等您。\"侍从的声音打断思绪。
成都北门外的演武场飘着湿冷的雾气,五万降兵的甲胄在晨雾里泛着青灰。
陈子元远远便听见铜锣声,循声望去,见关羽立在将台上,青龙偃月刀戳在地上,刀镡上的红缨被风卷起,像一团跳动的火。
\"报——前军三万,点验完毕!\"旗牌官的声音撞在城墙上。
关羽伸手按住腰间虎符,甲叶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张任!\"
人群中走出个穿玄色铠甲的青年,右肩缠着渗血的绷带——那是前日平叛时被流箭射的。
他单膝跪地,手里攥着个布包,正是黄忠昨日送的药瓶:\"末将在!\"
\"你带的营,明日调去葭萌关。\"关羽的声音像敲在青铜上,\"严老将军的部曲,归你节制。\"
严颜从队列里跨出,手抚在剑柄的螭纹上。
这位巴郡老将的白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却仍站得像杆标枪:\"关将军放心,某的兵,比成都的城墙还硬。\"他瞥了眼张任,又补了句,\"那小子治兵严谨,某服。\"
张任的喉结动了动,攥着药瓶的手青筋凸起。
陈子元知道,这药是黄忠从自己的私库里拿的,里面掺了辽东的人参——为的就是让这位刘璋旧部彻底归心。
此刻张任抬头时,眼眶泛红,倒比昨日接药时更显坚定。
但队列末尾有几个老兵在交头接耳,声音随着风飘过来:\"原先每月能领五斗米,如今......嘘!
关将军的眼刀比刀片子还利......\"
陈子元眯起眼。
他注意到有个老兵的甲叶泛着暗黄,那是用旧甲熔了重铸的——益州新制,私兵甲胄必须上缴,由州牧署统一发放。
老兵的手在腰间摸了摸,那里本该挂着家族私印,此刻却空着。
\"都听好了!\"关羽突然拔起偃月刀,刀光划破晨雾,\"新制不是要夺你们的饭碗,是要让你们的妻儿不再饿肚子!\"他转身指向远处的粮仓,\"从今日起,军粮由州牧署直拨,按月发放,少一粒米,某砍了粮官的头!\"
队列里响起稀稀拉拉的应和,却仍有几双眼睛躲在甲胄下,像暗夜里的狼。
陈子元摸了摸腰间的玉珏,安蜀二字被体温焐得发烫——整编军队容易,收编人心,才是难啃的骨头。
\"军师,亮有急事相商。\"
诸葛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陈子元转身,见他抱着一卷舆图,鹤氅上沾着晨露,发冠却纹丝不乱。
演武场的风掀起他的衣袖,露出里面半卷未写完的竹简,墨迹未干,写着\"剑阁葭萌关\"几个字。
\"请。\"陈子元朝演武场边的偏厅抬了抬手。
诸葛亮展开舆图,指尖点在益州北境:\"曹操占了汉中,下一步必图益州。\"他的手指划过剑门关的标记,\"此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黄忠老将军熟悉川北地形,若让他镇守剑门,可挡十万大军。\"
\"那汉中呢?\"陈子元盯着舆图上标红的\"南郑\",那里是进入关中的门户。
\"亮愿带三千步卒协防汉中。\"诸葛亮从袖中取出一卷密报,\"马孟起在凉州还有旧部,某已修书联络。
若能策应,汉中可成犄角。\"他抬头时,目光如寒潭映月,\"只是......\"
\"但说无妨。\"
\"法孝直虽有才,终究是益州豪族出身。\"诸葛亮的指尖在舆图上顿住,\"昨日他替亮送文书去广汉,回来时袖中沾了松墨——那是临邛秦家的家印。\"
陈子元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想起今早法正来送州牧署章程时,袖口确实有块淡墨印子,当时只当是笔墨不慎,如今想来......他摸了摸案上的玉玺,刘璋交来的玉玺还带着体温,此刻却凉得扎手。
\"午后让孝直来见我。\"陈子元的声音沉了沉,\"就说...本军师想听听他对犍为郡盐税的看法。\"
诸葛亮点头,将舆图卷好时,一片竹笺从里面滑落。
陈子元瞥见上面写着\"寒门吏员名单\",最末一行是\"马良,宜城人,举孝廉\"——那是刘备从荆州送来的寒门士子,昨日刚到成都。
\"这些人明日便下郡。\"诸葛亮捡起竹笺,\"他们无田产、无旧识,断不会与豪族勾结。\"
陈子元望着窗外,见几个身着青衫的年轻吏员正跟着侍从往州牧署走,腰间挂着新制的木牌,牌上\"汉\"字被阳光照得发亮。
远处的演武场传来号角声,是关羽在整队。
他忽然想起昨夜的梦,白胡子老头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元儿,这益州的棋盘,你得下得又稳又狠。\"
稳,是让降兵有饭吃,旧臣有官做;狠,是该收的权,半分都不能松。
\"军师,法孝直求见。\"
陈子元抬眼,见法正站在廊下,玄色深衣熨得笔挺,腰间挂着益州豪族特有的玉组佩。
他走进来时,玉佩相撞发出清响,目光却垂得很低,像极了从前在刘璋手下时的谨慎。
\"孝直坐。\"陈子元指了指案前的胡床,\"今日找你来,是想问犍为郡的盐井......\"
法正抬头时,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很快又被笑意掩住:\"军师想问的,可是上月私盐贩子越境的事?\"他从袖中取出一卷账册,\"某已让人查过,那批私盐......\"
陈子元听着法正的话,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玉组佩上——那是临邛秦家的样式,秦家正是诸葛亮提到的与法正接触的豪族。
他的手指在案上轻轻叩着,心里已有了计较:明日便让马良跟着法正去犍为,名义上是学习,实则......
窗外的\"汉\"旗突然猎猎作响。
陈子元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成都城内外的灯火次第亮起。
州牧署前,寒门吏员们正举着新制的文书挨家挨户宣讲;演武场里,关羽的训话声还在回荡;而在城南的深宅大院里,几盏灯笼在高墙后忽明忽暗,像极了昨夜密报里提到的\"夜会\"。
\"军师,临淄来的快马。\"侍从捧着竹简匆匆进来,\"主公说,临淄的氏族已同意交出私兵。\"
陈子元接过竹简,烛火映得\"政改初成\"四个字泛着暖光。
他望向北方,那里是刘备所在的临淄,也是大汉的新希望。
夜风卷着几分寒意钻进窗来,他却笑了——益州的暗流,该掀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