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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兹的雪在子夜停了。

周稚的斗笠檐上还挂着冰碴,她掀开车帘时,药箱撞在青布篷上,发出细碎的响。

商队老板在前头扯着嗓子喊“歇脚”,她摸了摸怀里的布包——里面裹着三叠凸点刻纸,是火政塾用桦树皮浸了松油特制的“盲账板”,凸起的纹路能让指尖读出数字。

地窖的霉味混着酥油香涌上来时,苏十三娘正跪坐在草垫上拨阮琴。

她的盲眼蒙着丝帕,却像能看见似的,准确握住了周稚递来的刻纸。

“这是...字?”指尖划过凸起的“三”,她忽然笑了,“像驼峰的形状。”

周稚点燃羊油灯,灯芯噼啪爆响:“十三娘,这是‘音账法’。突厥语里‘一’是‘bir’,对应刻三个点;‘二’是‘eki’,刻五个点——”话未说完,苏十三娘的手指已顺着刻纸摸索到末尾,那里用汉龟双语写着“井税四百二十七户”。

“骆驼三千峰。”她突然开口,声音发颤,“前日有个老牧民来乐坊哭,说儿子被税吏扔进井里,就为少交五峰骆驼的税。”

刻纸在两人掌心传递。

周稚取出炭笔,在另一片盲账板上划下“427”,又用突厥字母标音。

苏十三娘的丝帕滑下半边,露出眼尾的旧疤——那是十年前抄真账被打的。

“以前我只能听曲,”她的指腹反复摩挲凸点,“现在我能写账。”

同一时刻,百里外的突厥草场正泛着青灰。

阿史那隼的狼皮大氅结着霜,他将“部落公账台”的木牌重重插在敖包前。

七个长老围着火堆,最老的那个把烟杆敲得山响:“小崽子,牛羊会自己报数?你阿爸活着时都不敢——”

话音被马蹄声截断。

苏合婆的毛驴车碾过薄冰,她怀里的蓝布包鼓得像怀胎八月。

“我有三十年税册。”老织妇跳下车,布包砸在雪地上,“每缴一匹布,我就在经线上打个死结。”她解开布包,成卷的织锦瀑布般铺展,每匹边缘都缠着五颜六色的线结——红结是春税,绿结是秋粮,黑结是被抢走的骆驼。

长老的烟杆“当啷”掉在地上。

阿史那隼蹲下身,指尖拂过一个黑结:“这是贞观七年?”“对。”苏合婆的手按在结上,“那年我男人被税吏打断腿,说‘账在官嘴里,你个贱婢也配记?’”她抬头,眼里燃着火,“现在,我要解开它们。”

次日晌午,陇右边境的风卷着沙粒打在徐晃脸上。

他勒住青骓马,望着二十步外的粮车前——三个突厥牧民举着契纸,边军粮官正用算筹核对:“贷粮三十石,羊毛抵,三年免息,对?”牧民重重点头,眼角的泪被风吹成冰珠。

“这是何规矩?”徐晃扭头问随行的黄琬之信使。

信使抱拳道:“军师说,账即信。边民信了账,便信了汉家。”

徐晃没说话,马刺磕得青骓直跳。

他绕到军寨后,正撞见个老兵跪在“战账墙”前哭嚎。

墙上挂着阵亡将士的箭镞、断刀,下方用白灰写着抚恤数目。

“我儿子上个月战死,该领五石粮!”老兵拽住账政吏的袖子,“可只拿到三石!”

账政吏翻开牛皮账册,竹笔在“张铁柱”名下划了道:“百夫长李二,私扣两石。”

徐晃的虎目瞪得滚圆。

他抽出腰间横刀,刀背“咔”地磕在李二肩头:“脱了甲。”李二的铜盔“当”地砸在地上,老兵的哭声突然拔高,混着围观士兵的抽气声。

月上柳梢时,周稚蹲在地窖口给盲账板封蜡。

她摸出怀里的密信,借着月光写:“苏合婆账册中,有赤驼胶...”笔锋顿了顿,又添一句,“似与龟兹贵族密运有关。”

信鸽扑棱棱掠过龟兹城墙时,陈子元正对着烛火看地图。

李息掀帘进来,手里攥着温热的竹筒:“周娘子的飞鸽传书。”

蜡封裂开的瞬间,“赤驼胶”三个字跳进眼里。

陈子元的手指在“龟兹”二字上敲了敲,目光又扫过玉门关外的沙漠——那里有他未写完的《西联策》,此刻正缺一块关键的砖。

他笑了,将密信折成鸽翼形状。

窗外的春风已经起了,带着玉门关外的沙粒,扑在案头的《百姓记账法》上,翻起一页,恰好露出新补的“互信篇”。

烛火在青铜灯树间晃了三晃,陈子元的指尖终于从“赤驼胶”三个字上抬起来。

羊皮密信边缘被他捏出褶皱,却仍能看清周稚小楷里的锋芒:“胶过龟兹,马入陇西——三十年来,每岁春分有驼队经疏勒河,所载非粮非绢。”

“李息。”他突然开口,惊得门边打盹的亲卫一个激灵。

“去请韦家小子。”话音未落,案头《西联策》的竹简书绳“啪”地崩断,散落的竹简上赫然写着“马政”二字。

陈子元弯腰拾简时,袖中半块玉珏磕在案角——那是三日前徐晃从陇右送来的,说是边民自发刻的“信账符”,玉质粗粝,却磨得溜圆。

韦仲康之子推门进来时,怀里还抱着半块焦黑的绢帛。

他跪坐于席,指尖抚过绢帛边缘的炭痕:“显墨法需以松烟调蜜,敷于旧纸。”说着从腰间取出个青瓷小瓶,倒出半滴琥珀色液体,“这是家祖传的‘揭隐膏’,专破密写。”

陈子元盯着他的手。

那双手节骨如竹,指腹沾着墨渍,正是前日在陇右军寨里,替老兵核对抚恤账册时被算筹硌红的。

绢帛上的字迹随着膏液晕开,先是模糊的“马百匹”,接着是“赤驼胶二十瓮”,最后一行小字让陈子元瞳孔微缩——“董字暗记,春分交割”。

“军师。”韦家小子的声音发颤,“这绢帛是苏合婆藏在织锦经轴里的,原是三十年前龟兹税吏的私信。”

陈子元将绢帛按在烛火上,火舌舔过“董”字时,他突然想起三日前收到的军报:董卓残部樊稠余党在河西走廊活动,上月劫了三队商队,却只取粮秣不取金帛。

“原来他们要的不是粮。”他低声道,“是马。赤驼胶能固鞍鞯、粘箭羽,没了这东西,骑兵的甲胄马具撑不过半月。”

窗外传来驼铃碎响,是阿史那隼的部落商队到了。

龟兹草原的风卷着草屑灌进帐篷时,阿史那隼正将那卷织锦“啪”地拍在牛皮案上。

七八个部族长老围过来,老萨满的铜铃在腕间乱响:“小崽子,你阿爸活着时都不敢翻旧账——”

“那是因为他没见过这个。”阿史那隼扯开织锦,露出底下用汉龟双语写的《部落公账》。

苏合婆之孙抱着阮琴从帐后转出,少年的指尖扫过琴弦,清越的调子突然沉下来:“贞观七年春,税骆驼三十峰;九年秋,扣羊毛五十斤——”

“胡诌!”大酋长猛地拍案,银质刀鞘撞在案角,“你凭什么信一个老织妇的破布?”

回应他的是帐篷外的喧哗。

几十个牧民挤在毡帐缝隙前,有人举着磨破的羊皮契,有人攥着褪色的木刻账符。

苏合婆之孙的歌声拔高:“阿依古丽家,少三峰;巴图尔家,缺五斤——”人群里突然有人接唱,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百人的声音混着阮琴,像草原上的闷雷:“账在人心不在官,秤在手里不在天!”

大酋长的脸白得像刚下的雪。

他抓起案上的银杯砸向火塘,火星子溅在织锦上,却被阿史那隼快手抢开。

“你等着。”大酋长甩下狼皮大氅,皮靴碾过地上的账册,“等春雪化了——”

“春雪化了,春分就到了。”阿史那隼望着他的背影低语。

帐外的风掀起毡帘,吹得《部落公账》哗哗翻页,最后一页正写着“马换胶,春分”。

同一时刻,龟兹城南的土坯房腾起浓烟。

李息撞开账政堂的门时,身上还沾着火星:“苏合婆家走水了!老妇人带着孙儿躲进菜窖,可账册——”

“被抢了?”陈子元没抬头,仍在往《百姓记账法》里添注新例。

“是。”李息抹了把脸上的灰,“火是从账房烧起的,抢账册的人留了把带龟兹贵族纹的匕首。”

陈子元终于抬头,眼里闪着冷光:“去传周稚。”他抽出腰间玉珏递给李息,“告诉她,把韦家小子复原的账目全拓在丝绸上——用龟兹的石榴红,于阗的月白,焉耆的葡萄紫。”

七日后,于阗的商队进了玉门关。

为首的老妇捧着个描金漆盒,盒里是叠叠丝绸账册,每卷边角都用金线绣着“互信”二字。

“王妃说,”老妇掀开盒盖,露出底下压着的羊皮卷,“这是于阗三城三十年的税账。她想要《百姓记账法》全本,再请贵军的账政吏去教女官们认账。”

陈子元抚过那些丝绸账册,指尖触到石榴红上凸起的暗纹——正是周稚改良的盲账法。

他忽然笑了,将案头新抄的《记账法》递过去:“告诉王妃,笔未动,千帐已开。”

帐外的风突然大了。

李息掀帘进来,手里的军报还沾着沙尘:“军师,公孙续将军到了酒泉,说有幽州急报。”

陈子元接过军报,封泥上的乌桓图腾刺得他眼皮一跳。

他望向窗外,玉门关外的春云正聚成墨色,像极了当年在洛阳城楼上见过的,袁绍军旗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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