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江市府大楼第七会议室。空气凝滞得如同灌满了铅。巨大的环形会议桌中央摆着一盆绿得发假的富贵竹,在惨白的顶灯下投下僵硬的影子。长桌两侧泾渭分明。左侧,穿着深色行政夹克、面容沉肃的听证委员们如同庙里的泥塑,目光低垂,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面前厚重的卷宗。右侧,孙志国端坐如钟,深灰色羊绒西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面前只放着一杯清茶,袅袅热气在冰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单薄。他微微垂着眼睑,目光落在桌面上,仿佛在数着木纹的走向,平静得令人心悸。
媒体区长枪短炮林立,镜头如同无数只冰冷的眼睛,聚焦在长桌尽头那个孤零零的身影上。
林小山。
他坐在一张特制的、带有软垫靠背的硬木椅子上,左臂依旧被精密的钛合金支架固定在胸前,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因失血和剧痛而干裂起皮,眼底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沉闷的哨音,每一次心跳都震动着肩胛骨深处那颗冰冷坚硬的异物。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带着怯懦和愤怒的眼睛,此刻却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得可怕,倒映着满室的肃杀和对面孙志国那张古井无波的脸。
“林小山,”主位上的听证委员长,一个头发花白、法令纹深刻的老者,声音平板地打破了沉寂,“关于你实名举报滨江市检察院副检察长孙志国同志,在泽邦集团案件及后续调查中涉嫌滥用职权、包庇犯罪、非法拘禁、甚至谋害你父亲林富民、非法拘禁你弟弟林小川等多项严重指控……请你就指控内容,提供具有法律效力的证据链。”
声音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回荡,带着冰冷的回音。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林小山身上。空气仿佛被抽干。
孙志国终于缓缓抬起眼皮。那目光平静无波,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精准地落在林小山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漠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看跳梁小丑般的悲悯。
林小山完好的右手,缓缓从桌下抬起。动作因剧痛而略显滞涩,却异常沉稳。他手中没有文件袋,没有U盘,只有一个……巴掌大小、用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粗麻布包裹着的、方方正正的硬物。
麻布很旧,带着一种陈年谷物和汗渍混合的、属于田间地头的朴素气息。与这间冰冷肃杀的听证会现场格格不入。
他极其缓慢地、一层层解开麻布上系着的、同样褪色的布绳。动作专注,如同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粗糙的麻布被一层层剥开,露出里面一本……边缘卷曲、纸张泛黄、封面被暗褐色污渍浸透大半的……老式牛皮纸账册!
账册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几个用毛笔写就、墨迹早已被岁月和污渍晕染得模糊不清的数字,依稀可辨——“0451”。
一股极其微弱的、如同陈旧纸张和铁锈混合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随着账册的暴露,悄然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证据一,”林小山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滨江国家战略储备粮库,0451号仓原始入库凭证账册副本。由我父亲林富民,原0451号仓会计,于2008年粮库‘意外’大火前,秘密誊抄藏匿。”
他完好的右手翻开账册。内页纸张脆黄,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记录着粮种、数量、入库日期、质检员签名……笔迹工整清晰,带着一种属于老会计特有的、一丝不苟的刻板。
“账册第37页至42页,”林小山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宣读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报告,“记录2007年9月至12月,由省粮库调拨入0451号仓的东北优质粳米,总计一万八千六百吨。质检员签名:孙志国。”
孙志国?!
现场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镜头疯狂闪烁!
孙志国的眼皮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动作从容依旧。
“而这份,”林小山完好的右手从旁边拿起一张被塑封保护起来的、边缘烧焦的残破纸张——正是那张在0451仓泥浆里挖出的账单!“滨江市国土局存档的土地变更批文附件。清晰显示,2008年3月,0451号仓地块,以‘一元人民币’象征性价格,变更用途并转让给‘港岛丰泰离岸信托’。批文签发人签字:孙志国。”
他将残页举起,塑封表面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残页下方,林富民那力透纸背、带着决绝意味的签名,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每个人的视线!
“同一时期,”林小山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锥凿击,“0451号仓发生‘意外’大火,原始凭证尽毁。一万八千六百吨国储粮……不翼而飞。”他完好的右手食指,重重地点在账册和残页上两个相同的名字上,“质检员孙志国。批文签发人孙志国。粮……去了哪里?”
死寂!绝对的死寂!只有相机快门的咔嚓声如同冰雹般密集!
孙志国放下茶杯,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声音平稳得如同在陈述天气预报:“林小山同志。你父亲林富民同志,作为粮库会计,工作勤恳,我们都很惋惜。但粮库大火是意外,有消防部门完整的事故鉴定报告。至于土地变更,是当年城市发展规划调整的需要,程序合法合规。你提供的所谓‘账册’和‘批文附件’,来源不明,真伪存疑,且无法形成完整的证据闭环。单凭一个签名,无法证明任何指控。”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同精准的手术刀,落在林小山缠满绷带的左肩:“倒是你,林小山。泽邦案发后,你涉嫌多起暴力犯罪、危害公共安全、甚至冲击国家机关!你身上的伤,是拒捕时造成的吧?你弟弟林小川,我们一直在全力救治,你却污蔑我们非法拘禁?你父亲……更是死于意外!你现在抛出这些真假难辨的东西,是想混淆视听,掩盖你自己的罪行吗?”
字字诛心!反手将脏水泼回!利用林小山身上的“污点”和弟弟的“治疗”作为武器!
听证委员们交换着眼神,有人皱眉,有人面无表情。媒体区更是骚动起来,镜头死死锁定林小山惨白的脸。
林小山看着孙志国那张平静无波的脸,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巨大的愤怒如同岩浆在胸腔里奔涌,却被肩胛骨深处那颗冰冷珠子的搏动强行压下。嗡……那搏动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父亲枯槁的手指在冥冥中拨动着无形的算盘珠,提醒他——冷静。
他完好的右手缓缓伸进贴胸的口袋。不是拿武器。而是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小、外壳严重变形、沾满泥污的……廉价塑料文具盒!
粮库!弟弟林小川留下的文具盒!
他打开盒盖。里面没有笔。只有一根纤细的、带有金属触点的存储芯片(tF卡),静静躺在盒底。芯片边缘蚀刻着细小的字母——“Secureboot-Sh-V3”。
“证据二,”林小山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多了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泽邦集团前实习生周小雨,在泽邦大厦倒塌前,从核心服务器备份区窃取的加密数据芯片。她因此被追杀,父母至今下落不明。”
他拿起芯片,目光扫过孙志国微微蹙起的眉头:“这里面有什么?我不知道全部。但我知道一点……”他完好的右手猛地指向孙志国,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铁,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砸向整个会场:
“这里面!有孙志国副检察长,在过去三年里,通过其亲属控制的离岸空壳公司,接受泽邦集团周世杰父子,以及‘港岛丰泰离岸信托’总计超过八千万人民币的‘咨询费’转账记录!转账备注:‘滨江国储粮库地块开发项目协调费’!收款账户:其子孙浩在瑞士苏黎世银行的私人账户!账户代码:Zh7853xxx!”
轰——!
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冰水!整个听证会现场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
“瑞士银行?!”
“八千万?!”
惊呼声!质疑声!相机快门的爆响瞬间连成一片!记者们几乎要冲破隔离带!
孙志国那张一直平静无波的脸,第一次出现了裂痕!瞳孔骤然收缩!端着茶杯的手指关节瞬间捏得死白!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之大,带倒了面前的茶杯!滚烫的茶水泼洒在光洁的桌面上,如同他此刻被瞬间撕开的伪装!
“污蔑!这是赤裸裸的污蔑!”孙志国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平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惊怒和尖锐!“林小山!你伪造证据!构陷国家公职人员!罪加一等!”
“伪造?”林小山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弧度。他完好的右手再次伸向口袋,这一次,掏出的是一部屏幕碎裂的老旧手机——周小雨留下的那部!
他颤抖着手指,在众目睽睽之下,极其艰难地按下播放键。
滋啦……一阵电流杂音后。
一个年轻女孩带着巨大恐惧和绝望的哭喊声,颤抖着、断断续续地从手机劣质的扬声器里传出:
“……爸……妈……救我……他们在滨江……第三精神疗养院……荷花病房……陈主任……他们不是治病……是拿人做实验……我偷听到……孙……孙检察长……他收了钱……他默许的……芯片……芯片里有……啊——!!!”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惨叫!随即是重物倒地的闷响!录音戛然而止!
周小雨!她用生命录下的最后控诉!
“荷花病房!陈主任!”林小山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孙志国那张因惊怒而扭曲的脸,嘶吼声响彻会场,“我弟弟林小川!就在那里!被你们当成实验品!这就是你说的‘全力救治’?!”
巨大的悲愤如同海啸席卷!林小山完好的右手猛地拍在桌面上!震得那本染血的0451账册都跳了一下!他身体因剧痛而剧烈摇晃,却如同受伤的孤狼般挺直脊梁,用尽全身力气咆哮:
“孙志国!滨江的粮仓空了!老百姓的保命粮变成了你瑞士银行账户里的数字!滨江制药厂几万工人的饭碗!被你们当成交易的筹码!我爹的命!我弟弟的命!周小雨的命!在你眼里,到底值几个钱?!滨江的天!就是被你们这帮蛀虫!一点一点啃塌的!”
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整个会场死寂无声!所有人都被这血泪控诉和骇人证据震得目瞪口呆!镜头疯狂地捕捉着孙志国那张失去血色的脸,捕捉着他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如同困兽般的惊惶!
“污蔑!全是污蔑!”孙志国脸色铁青,声音因巨大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而微微发颤,“这是精心策划的构陷!这个林小山是泽邦案的余孽!是危险分子!他提供的所有所谓‘证据’都来源不明!我要求……”
“来源不明?”一个冰冷、沉稳、带着金属质感的声音突然从旁听席后方响起!
众人愕然回头!
只见旁听席不起眼的角落,一个穿着深灰色夹克、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男人缓缓站起身。他手中拿着一个微型录音笔,声音通过会场扩音器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
“孙副检察长。关于瑞士苏黎世银行账户Zh7853xxx,在2019年至2022年间接收的三笔总计八千六百万人民币的跨境汇款记录,以及汇款方‘港岛丰泰离岸信托’、‘泽邦资本(离岸)’的关联账户信息……我部已通过国际司法协作渠道,取得瑞士金融监管局(FINmA)的初步协查回函。回函确认该账户存在,且资金流动异常。正式函件及完整流水,将于一小时内送达滨江市纪委及本听证委员会。”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扫过孙志国瞬间惨白的脸,最后落在林小山身上:“另外。关于滨江市第三精神疗养院‘荷花病房’涉嫌非法人体实验一事……公安部‘猎狐’行动特别调查组,已根据相关线索,于今日凌晨对该疗养院采取紧急控制措施。相关责任人陈忠恕……在逃。现场解救出数名被非法拘禁人员……其中包括一位名叫周建国、张淑芬的老年夫妇,以及……一位名叫林小川的青少年。目前,林小川生命体征极度微弱,已转入军方总医院重症监护中心。”
林小山如遭雷击!身体猛地一晃!弟弟……小川……找到了?!还活着?!
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惧如同冰火交织,瞬间冲垮了他强撑的意志!眼前阵阵发黑,肺部撕裂般的剧痛让他几乎窒息!
“哥……哥……”
就在这时!
一个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声音,通过那中年男人手中的录音笔,被清晰地播放出来!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巨大的痛苦和恐惧,却无比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会场!
“陈……陈主任……他……他不是医生……他听……听‘钟先生’的……‘钟先生’说……滨江……滨江的药厂……工人……要……要闹事……他……他们要在……在水里……下药……让……让所有人都……都病倒……就……就没人闹了……”
林小川的声音!
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投入了一颗炸弹!整个会场彻底沸腾了!惊呼!怒吼!不敢置信的尖叫!
“下药?!”
“水源?!”
“钟先生?!”
孙志国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踉跄着后退一步,重重跌坐回椅子上,脸色灰败如死人。他完了。彻底完了。
林小山死死捂住剧痛的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血沫从嘴角溢出。他看着弟弟声音传来的方向,看着孙志国崩溃的脸,看着会场里炸开的混乱……眼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如同燃烧殆尽的灰烬般的疲惫和更深沉的寒意。
弟弟的声音……“钟先生”……下药……
更大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旁听席后方。那个穿着深灰色夹克、刚刚播放了关键录音的中年男人,在混乱中,目光极其隐晦地扫过会场某个角落。
角落里,一个穿着普通灰色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儒雅的男人,正缓缓站起身。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抬手,极其自然地整理了一下袖口。袖口下方,一枚极其小巧、造型古朴的铂金袖扣,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泽。袖扣的图案——两个相互咬合的锐角三角形构成的金字塔——一闪而逝。
他对着混乱的会场,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随即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侧门通道的阴影里。
林小山浑浊的目光,在剧痛和眩晕中,似乎捕捉到了那个消失在阴影中的灰色身影,和他袖口那一点转瞬即逝的、冰冷的反光。
肩胛骨深处,那颗冰冷的算盘珠,猛地搏动了一下。
嗡……
如同深渊尽头传来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