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听到“沙鬼”的事,是在敦煌城西一个快被风沙掩埋的老茶馆里。那天傍晚,狂风卷着细沙打得窗棂噼啪响,茶馆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马灯,灯芯结着黑疙瘩,光线像被水洇过的墨,勉强勾勒出对面老驼工沟壑纵横的脸。
他叫老刀,据说在塔克拉玛干边缘走了一辈子驼队,眼下牙都掉得差不多了,却还爱揣着个酒葫芦,对着满桌茶客讲些没人敢信的“沙海鬼话”。旁人大多当热闹听,我却被他眼里那股子混杂着恐惧和死寂的光勾住了,鬼使神差地多续了壶砖茶,听他把那段浸着沙砾和血腥的旧事,从干裂的嘴唇里抖落出来。
“那是民国二十三年的事了,”老刀呷了口酒,喉结滚动时,脖颈上的皱纹像晒干的河沟,“我跟着甘肃来的陈掌柜走一趟‘阴山路’。说是路,其实就是拿死人骨头和骆驼粪堆出来的道,从罗布泊西边进,往昆仑山脚下的老驿站去。那趟货重,全是些从老城里倒腾来的古董,陈掌柜雇了十个精壮汉子,加上五峰骆驼,想着赶在秋老虎前把货送到。”
茶馆外的风似乎更紧了,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老刀的影子在土墙上猛地晃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拽了拽。
“走了快二十天,眼瞅着离驿站还有两天脚程,可那天气邪性得很。按说秋初的风该是凉的,可那天日头刚偏西,南边的天就压下来一片黄澄澄的云,不是普通的沙尘暴,那云低得能擦着驼铃,颜色也不对,黄里透着黑,跟谁家烧了麦子扬起来的灰似的。”
老刀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沙哑:“队里有个新来的小子,叫狗剩,没见过这阵仗,嚷嚷着要找地方躲。陈掌柜是老江湖,皱着眉说‘这风来得怪,怕是‘那边’的东西醒了’。我们都知道他说的‘那边’是啥——沙漠里的老辈人讲,沙底下埋着数不清的冤魂,赶上天地气乱的时候,就会聚成‘沙鬼’,专拉迷路的人做伴。”
“陈掌柜让我们把骆驼拴成一串,人背靠背坐在沙窝里,用毡子裹紧头脸。可那风不是吹的,是‘滚’过来的,跟有脚似的,带着一股子呛人的土腥味,还有股……说不上来的臭味,像烂肉混着烧糊的骨头。”
我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薄外套,尽管茶馆里并不冷。老刀浑浊的眼睛盯着灯芯,仿佛又回到了那片被黑黄风沙吞噬的黄昏。
“风一到跟前,天就黑了,不是晚上的黑,是那种把人眼睛糊住的黑,伸手不见五指。沙子打在毡子上,跟下冰雹似的,咚咚直响。更瘆人的是,风里有声音——不是风声,是有人在哭,又像是在笑,细细碎碎的,就在你耳朵边上转悠。狗剩吓得直哆嗦,抓着我的胳膊问‘刀叔,啥声啊?是不是狼?’”
“我骂他‘别瞎咧咧,把舌头咬断!’可心里头也发毛。那声音不像是活物,倒像是沙子自己在响,‘簌簌’的,又带着点‘咯吱咯吱’的磨骨头声。约莫过了有一个时辰,风小了点,能勉强看见东西了,可一清点人数,坏了——狗剩不见了!”
老刀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酒葫芦在桌上磕出“当”的一声:“他坐的地方只剩下个被沙子半埋的毡子,周围连个脚印都没有。陈掌柜脸色煞白,让我们赶紧找,可那沙地上光溜溜的,就跟被人用梳子梳过似的,上哪儿找去?”
“更怪的是,从那以后,每天晚上都会少一个人。”老刀的声音突然抖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第二天少了个牵骆驼的伙计,第三天又少了个扛枪的。都是在夜里,风一刮起来就没了,连点动静都没有。剩下的人吓得魂都没了,白天走路都不敢回头,夜里睡觉就挤成一团,可没用,那东西想拿人,你躲不过。”
“第五天夜里,风又起来了,比前几次都大,黑沙子跟下雨似的。我跟陈掌柜还有两个伙计缩在一道沙梁后面,忽然听见旁边的沙丘上有动静。不是风声,是‘沙沙’的爬动声,像有什么东西在沙坡上往上爬。我壮着胆子掀开毡子一角往外看——”
老刀说到这儿,猛地停住了,喉结上下滚动着,眼神里的恐惧浓得化不开。茶馆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风沙的呼啸声,和灯芯偶尔爆出的火星声。
“你看见了什么?”我忍不住追问,心跳得像擂鼓。
老刀咽了口唾沫,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我看见……沙梁子上有个黑影。不是人,也不是牲口,那东西没个正经形状,像是一滩融化的黑沙子堆起来的,上面还沾着些白花花的东西,仔细一看,是人的骨头渣子……”
他的描述让我脊背发凉,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沙粒顺着衣领钻了进来,在皮肤上爬行。
“那黑影就蹲在沙梁上,一动不动,可我能感觉到它在‘看’我们。没有眼睛,就是一种冷冰冰的感觉,像被无数根针扎着。陈掌柜旁边的伙计吓得尿了裤子,刚发出点动静,那黑影‘呼’一下就动了——不是跑,是像水一样流下来的,带着一股黑沙浪,‘哗’地就把那伙计卷进去了!”
“太快了,连叫声都没来得及听见,那伙计就没了,原地只留下一滩湿漉漉的黑沙子,还冒着热气。陈掌柜吓得屁滚尿流,拉着我和另一个伙计就往反方向爬,也不知道爬了多久,风渐渐停了,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才发现跑到了一片古怪的地方。”
老刀的眼神变得茫然,像是陷入了某种可怕的回忆:“那地方全是低矮的沙丘,可沙丘上插满了断了的木杆子,杆子上挂着些烂布条,风一吹‘哗啦哗啦’响。更吓人的是,沙丘之间的平地上,全是一个个圆形的浅坑,每个坑里都铺着一层细细的黑沙子,跟……跟埋人的坟坑似的。”
“陈掌柜忽然指着一个坑喊起来,我们过去一看,坑里的黑沙子堆成了一个人形,上面还露着半截袖子,正是昨天被卷走的那个伙计的衣服!我当时腿都软了,陈掌柜却像是发了疯,掏出腰间的匕首就往黑沙子里扎,边扎边骂‘狗日的沙鬼!还我兄弟命来!’”
“他这一扎,坏了事。”老刀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颤抖,“那黑沙子突然就动了,像活物一样翻涌起来,‘噗’地喷出一股黑血,溅了陈掌柜一脸。紧接着,周围所有的黑沙坟都开始动了,沙子‘簌簌’往下滑,从里面慢慢‘站’起来一个个黑影,跟我昨晚看见的那个一模一样,全是黑沙子堆成的,没有脸,只有两个黑洞洞的地方,像是眼睛。”
“那些黑影没有腿,就那么飘在沙面上,朝着我们围过来。陈掌柜吓得把匕首一扔,转身就跑,可没跑出两步,脚下的沙子突然陷了下去,他‘啊’地叫了一声,整个人就被沙子吞了,连个坑都没留下。”
“就剩我一个了。”老刀的声音轻得像一口气,“我吓得趴在地上,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得那些黑影在我周围转来转去,身上的黑沙子蹭在我脸上,冰凉刺骨,还有一股浓烈的腥臭味。我以为自己死定了,可那些东西转了几圈,居然没碰我,又‘沙沙’地爬回了各自的黑沙坟里,慢慢化成了一堆黑沙子。”
“等天大亮了,我才敢爬起来,连滚带爬地往有水源的方向跑。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天,差点被渴死,最后总算让路过的商队给救了。”老刀说完,拿起酒葫芦“咕咚咕咚”灌了大半口,嘴唇哆嗦着,“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走过阴山路,也再没见过那样的黑沙子。可我知道,那不是梦,那些东西就埋在沙漠深处,等着下一个迷路的人……”
茶馆外的风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层里探出头,惨白的光透过窗棂,照在老刀刻满恐惧的脸上。他面前的茶杯早就凉透了,杯底沉着一层细细的黄沙,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黑光。
我忽然觉得嗓子发干,端起茶杯想喝口水,却发现杯壁上也沾着些细小的沙粒,颜色……像是老刀描述的那种黑沙。
老驼工已经放下酒葫芦,趴在桌上睡着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在梦里还在躲避着什么。我轻轻放下茶杯,不敢再看杯底的沙子,付了茶钱,推门走进了寂静的夜色。
敦煌的夜风格外清冷,吹在脸上像刀割。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间老茶馆,马灯的光已经灭了,只有几扇破败的窗户黑洞洞地张着,像沙漠里那些无声注视着旅人的黑沙坟。
远处,塔克拉玛干的方向,似乎有低沉的风声传来,不是自然的呼啸,倒像是无数冤魂在沙底低语,带着一种诱惑而致命的节奏,“沙沙……沙沙……”
我裹紧衣服,加快了脚步,不敢再听,不敢再想。但老刀故事里那些黑沙堆成的影子,却像真正的沙鬼一样,顺着晚风钻进了我的骨头缝里,在往后许多年的夜里,只要听到风沙声,就会从记忆的深处爬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烈的腥臭味,在我耳边轻轻响起那绝望的呢喃:
“沙沙……迷路的人啊……留下来作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