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听说王老三的事,是在镇东头的老槐树下。那年月,手机信号还爬不进我们这山沟沟,晚饭过后,男人们揣着旱烟袋聚在树下,女人抱着针线笸箩坐在石墩上,孩子们追着土狗跑,话题总离不开家长里短,或是山那边传来的稀奇事。那晚李老头吧嗒着烟锅,吐着烟圈,压低了声音说:“你们听说了吗?后山村的王老三,快让梦里的东西缠死了。”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了死水潭。后山村离我们这儿有二十里地,山路弯弯绕绕,住的都是些守着薄田的老实人。王老三我有点印象,去年赶集时见过,是个挺壮实的汉子,扛着两袋谷子都不喘气,怎么就跟“梦里的东西”扯上了?
李老头见我们都支棱着耳朵,便把烟锅在鞋底磕了磕,慢悠悠地讲起来。王老三本名王建军,家里排行老三,爹娘走得早,一个人守着几间土坯房过活。大概是从半年前开始,他先是跟邻居念叨,说夜里总睡不踏实,梦见自己掉在黑黢黢的井里,井水冰凉刺骨,正往上爬呢,就有只黏糊糊的手抓住他的脚踝往下拽。起初大家都以为他是累着了,山里人干活辛苦,做个噩梦不算啥。
“可后来就不对劲儿了。”李老头的声音沉了沉,“他开始不敢睡觉,眼窝子凹得能盛下鸡蛋,人瘦得像根柴火棍,见了人眼神都发直。有回他邻居半夜听见他屋里动静大,推门一看——我的个娘嘞,他正拿脑袋撞墙,嘴里喊着‘别抓我!别抓我!’问他咋了,他说梦见自己被关在柜子里,那东西就在柜子外头挠门,‘吱呀——吱呀——’,挠得他骨头缝都发颤。”
周围的婆娘听得直打哆嗦,把怀里的孩子搂得更紧了。我心里也发毛,这哪是普通的噩梦?分明是撞上了不干净的东西。李老头说,村里的老人讲,这叫“梦鬼”,专钻人梦里头作祟。那东西没个固定模样,你心里怕啥,它就长成啥样,在梦里神出鬼没,专靠折腾人取乐。
真正让我觉得这事儿邪乎的,是后来我去后山村送货时,亲眼见到了王老三。那天我开着三轮摩托,给后山村的小卖部送些油盐酱醋。路过王老三家时,正看见他蹲在门槛上,背对着我。他穿的蓝布褂子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头发乱糟糟的像团枯草,手指不停地抠着门框上的树皮,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我停下车,喊了声:“三哥,在家呢?”
他猛地回过头,那模样吓得我差点从车上掉下来。他的眼睛通红,眼白里布满了血丝,像是好几天没合眼,眼皮肿得只剩一条缝,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嘴角还有点发黑。最让人瘆得慌的是他的眼神,空洞洞的,没一点神采,就像两口枯井,盯着人看的时候,又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惊恐,好像我脸上长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别……别过来……”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手忙脚乱地往屋里缩,“它……它在看着呢……”
我顺着他的目光往屋里瞟了一眼,屋里黑黢黢的,窗户糊着的纸破了好几个洞,冷风直往里灌。啥也没有啊。可王老三却浑身发抖,像筛糠似的,嘴里不停念叨:“它变了……又变了……刚才还像村口淹死的张寡妇,现在……现在又像我小时候打死的那条蛇……”
我心里咯噔一下,李老头说的“梦鬼随恐惧变化”,难道是真的?我不敢多待,赶紧发动摩托走了。身后还传来王老三压抑的哭喊声,断断续续的,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
后来又听人说,王老三找了村里的神婆来看。神婆点了三炷香,绕着他的屋子转了三圈,最后脸色煞白地说:“这东西道行不浅,是冲着他的精气神来的。它在梦里折腾他,让他睡不了囫囵觉,耗他的心血,等他阳气耗尽了,就该……”神婆没说下去,但那意思大家都明白。
神婆给了他一道符,让他贴在床头,晚上睡觉前用朱砂在眉心画个“止”字。王老三照做了,起初几天好像有点用,他能睡上一两个时辰了。可没过多久,更吓人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半夜,王老三的邻居被一阵惨烈的叫声惊醒。跑过去一看,王老三正 naked 着身子在院子里疯跑,手里挥舞着一把镰刀,见什么砍什么,嘴里喊着:“砍死你!砍死你!别缠着我!”邻居想上去拉住他,却被他一镰刀差点砍到胳膊。
“他眼睛瞪得像铜铃,根本不认识人!”后来那邻居心有余悸地说,“他边跑边喊,说梦里那东西变成了他死去的爹娘,哭着跟他要命,说他不孝,没给他们风光大葬。可他爹娘死的时候,他才多大?穷得叮当响,能有口薄棺材就不错了!”
这事儿过后,王老三彻底疯了。有时候他会缩在墙角,抱着头哭,说梦见自己掉进了粪坑,那东西就趴在坑边笑,笑得他骨头都酥了;有时候他又会突然跳起来,对着空气拳打脚踢,喊着“别掐我脖子!别掐我!”他的脖子上,真的有一圈青紫色的指印,像是被人活活掐过。
村里有人可怜他,给他送点吃的,可他谁也不信,总觉得食物里有毒,是那“梦鬼”变的。他越来越瘦,身上的骨头硌得慌,眼睛里的惊恐却一天比一天重。有人说,看见他大白天对着墙说话,问他跟谁聊呢,他说“跟梦里的那个聊啊,它说只要我把心挖出来给它,它就放过我……”
听到这儿,我脊梁骨直冒凉气。这梦鬼不仅在梦里折腾人,还开始影响现实了?它要的不是一时的惊吓,而是要把人活活逼疯,耗死!
真正的爆点,是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那天晚上,雨下得跟瓢泼似的,电闪雷鸣,整个后山村都笼罩在一片黑暗和雨声里。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王老三没出门,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推门进去一看,当场就吓晕了过去。
王老三死在了床上。
他的死状极其恐怖。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嘴巴张得老大,像是临死前在发出无声的尖叫。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脸——那根本不是一张人脸!他的面皮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揉皱又扯开,左眼变成了一只浑浊的鱼眼,右眼却成了一个黑洞,里面似乎还在蠕动着什么;鼻子歪到了一边,变成了一个不停蠕动的、像是某种昆虫的口器;嘴唇翻着,露出的牙齿参差不齐,有的像犬齿,有的却像鱼鳞。
“那模样……就跟他之前念叨的,他最怕的东西拼在一起似的!”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后来逢人就说,吓得声音都在抖,“他不是说怕井里的手、柜子外的抓挠、淹死的张寡妇、打死的蛇吗?你看他脸上,那鱼眼,那黑洞,那歪鼻子……活活就是他心里那些恐惧拧巴到一块儿了!”
村里人都说,这是梦鬼吸干了他的精气神,最后在他梦里把他彻底撕碎了,连带着他的脸都变成了恐惧的模样。法医来看过,说死因是急性心力衰竭,可谁都知道,那是被梦鬼活活吓死的。
王老三下葬那天,雨又下起来了。棺材抬出村口的时候,忽然刮起一阵怪风,把纸钱吹得漫天飞舞,有几张正好糊在送葬人的脸上,冰凉刺骨。我远远地看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梦鬼,太邪了。
它不像山里的狼虫虎豹,看得见摸得着;也不像吊死鬼、水鬼,有个固定的模样和怨气。它就像一团影子,悄无声息地钻进你的梦里,顺着你心里的缝隙爬进去,把你最深的恐惧一点点放大,变成实体,在你最无力反抗的睡梦中,一点点啃噬你的精神,折磨你的肉体。
后来我听说,梦鬼这东西,专挑心事重、阳气弱的人下手。心里藏着恐惧,藏着愧疚,藏着不敢见光的念头,就像在心里给它留了一扇门。它不需要实体,就能在你的意识里兴风作浪,让你白天黑夜都不得安宁。
现在每次熬夜加班,或者心里堵得慌的时候,我都会忍不住想起王老三。想起他那双空洞又惊恐的眼睛,想起他脸上扭曲的恐惧。有时候我也会做噩梦,梦见自己被困在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在逼近。这时候我总会猛地惊醒,出一身冷汗,不敢再睡。
我知道,恐惧这东西,人人都有。它就像埋在心里的种子,平时好好的,可一旦遇到点什么,就可能发芽。而梦鬼,说不定就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等着呢。等着谁心里的防线松了,等着谁的阳气弱了,然后就顺着梦的缝隙,钻进来,把那些种子,全都变成吃人的怪物。
这事儿过去好几年了,后山村的王老三家早就塌了,成了一片废墟。可每次路过那片山,我还是会忍不住加快脚步。老人们说,梦鬼没了宿主,不会马上消失,它可能还在山里游荡,寻找下一个心里藏着恐惧的人。
夜深人静的时候,你有没有过那种感觉?明明睡着了,却又好像醒着,能感觉到身边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你,冰冷的,黏腻的,带着你最害怕的模样。
别回头,也别睁眼。
说不定,它就在你梦里,对着你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