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听见\"雾隐魔怪\"四个字,是在青山镇老酒馆的柴火堆旁。那年我跟着商队走镖路过秦岭余脉,恰逢连月大雾,车队被困在山坳里整整七日。酒馆老板老栓用树枝拨弄着柴火,火星子溅在他满是裂口的手背上,映得那道从虎口延伸到小臂的伤疤忽明忽暗。
\"看见对面那片林子没?\"老栓努了努嘴,下巴指向雾气弥漫的山梁,\"光绪年间,那里头走丢过二十七个脚夫。县志上记着,说是染了瘴气,可老辈人都知道,是让雾里的东西拖走了。\"
窗外的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贴着窗棂缓缓流动,把远处的树影泡成模糊的黑影。商队的弟兄们围着火堆打盹,兵器靠在墙角发出清冷的光。我往火里添了块湿柴,劈啪声中,老栓的声音压得更低:\"那东西没个正经模样,跟雾搅在一起,人眼瞅不见。可你要是听见雾里有娃娃哭,或是女人叹气,就得赶紧捂紧耳朵跑......\"
他的话没说完,门外突然传来\"吱呀\"一声响,不是风吹的,倒像是有人用指甲刮过门板。老栓脸色骤变,抄起灶台上的火钳就往门口冲,却被我一把拉住:\"掌柜的,怕是风吧?\"
\"风?\"老栓的喉结滚动着,火钳在手里抖得像筛糠,\"这雾天的风,能带着哭腔?\"
话音未落,门板上果然响起了细碎的呜咽声,像是有个孩子躲在门外哭,声音又尖又细,听得人心里发毛。商队里最年轻的伙计阿福\"啊\"地叫了一声,缩进了柴火堆里。老栓猛地拉开门闩,门外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雾,那哭声却突然转到了屋后,变成了女人的叹息,悠长而怨毒,绕着房梁打转。
\"快!把窗户堵死!\"老栓扔了火钳,抓起桌上的棉被就往窗缝里塞,\"这东西盯上咱们了!\"
我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雾气已经钻进了屋里,在房梁下聚成一缕缕白烟,带着刺骨的寒意。阿福抱着头缩在角落,嘴里不停地念叨:\"完了完了,雾怪来了......\"
老栓告诉我,这雾隐魔怪最是阴毒,专挑雾天出没。它能把雾气凝成冰碴子,顺着人后颈往骨头缝里钻,还能在雾里织出幻境,让人看见最害怕的东西。三十年前,青山镇有个樵夫进山砍柴,遇上大雾,回来后就疯了,整天说看见自己掉进了无底洞,洞壁上全是眼睛......
\"后来呢?\"我追问,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佩刀。
老栓往火里添了把硫磺,淡蓝色的火焰\"滋滋\"作响,雾气似乎退了些:\"后来他就吊死在自家房梁上了,舌头伸得老长,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脸上还带着笑......\"
正说着,屋外的雾气突然剧烈翻涌起来,像是开了锅的沸水。那女人的叹息声变成了尖利的嘶鸣,绕着屋子转了三圈,突然钻进了阿福的耳朵里。
阿福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脸上露出惊恐又痴迷的神情。他慢慢站起身,嘴里喃喃着:\"娘......娘你在哪儿......\"
\"不好!他中了幻术!\"老栓抄起烧红的火钳就往阿福身上凑,\"快醒醒!那不是你娘!\"
可阿福像没听见似的,径直朝门口走去,手已经搭在了门闩上。他的眼神空洞,嘴角却挂着诡异的笑容,仿佛真的看见了什么美好的东西。
\"拦住他!\"我大喊一声,扑过去抓住阿福的胳膊。他的皮肤冰凉刺骨,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就在这时,屋外的雾气突然凝成了一只手的形状,透过门缝伸了进来,指尖泛着幽蓝的光,轻轻点在了阿福的眉心。
阿福浑身一震,眼睛里的痴迷瞬间被恐惧取代。他张大嘴巴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开始剧烈颤抖,像是看见了世间最恐怖的东西。
\"他看见什么了?\"商队头领老刀哥握紧了刀柄,额头渗出冷汗。
老栓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怕是......看见了自己的死相......\"
果然,阿福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双手胡乱地抓着自己的脸,指甲在皮肤上划出深深的血痕。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嘴巴张得大大的,似乎想把那只无形的手从脑子里抠出来。
\"救救我......救救我......\"阿福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好多眼睛......全是眼睛......\"
老刀哥猛地拔出刀,就要砍向那只雾气凝成的手。可刀刚碰到雾气,就发出\"滋啦\"一声响,刀刃上竟结了一层白霜。
\"没用的!\"老栓喊道,\"这东西是雾气化的,刀砍不着!\"
就在这时,阿福突然停止了抽搐,身体一软,倒在了地上。他的眼睛还睁着,瞳孔却已经涣散,脸上凝固着极度恐惧的表情,嘴角流出黑色的涎水。
\"他......他没气了......\"老刀哥探了探阿福的鼻息,脸色凝重地摇摇头。
老栓瘫坐在地上,看着阿福的尸体,喃喃自语:\"完了,雾怪尝到人味了,今晚怕是过不去了......\"
窗外的雾气越来越浓,已经看不清屋外的景象。那女人的叹息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更近了,仿佛就在耳边。我感觉到后颈一阵发凉,像是有人用冰块擦过,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老栓突然跳了起来,从柜子里翻出一捆浸过桐油的火把:\"快!点上火把!这东西怕明火!\"
火把点燃后,屋里的雾气果然退了些,那诡异的声音也消失了。可没过多久,雾气又卷土重来,比之前更浓,甚至能感觉到雾气里夹杂着细小的冰粒,打在脸上生疼。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火把撑不了多久。\"老刀哥皱着眉头,\"掌柜的,这雾怪有没有什么弱点?\"
老栓想了想,说:\"听老一辈人讲,雾怪是山中怨气所化,最怕纯阳之物。以前有个游方道士说过,要是遇上雾怪,就往东边走,东边属阳,雾气最淡。\"
东边正是我们来的方向,可现在外面雾浓得像墨,怎么分辨方向?
老栓似乎看出了我们的疑虑,从怀里掏出一个老旧的罗盘:\"这是我祖传的罗盘,雾天也能指方向。不过得有人打头阵,用阳气冲开雾障。\"
老刀哥一拍胸脯:\"我去!\"他是我们商队里阳气最旺的,据说年轻时杀过老虎,手上沾过煞气。
我们把剩下的火把都交给老刀哥,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门闩。
门外的雾气像潮水一样涌了进来,瞬间就把火把的光芒吞没了。老刀哥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他举着火把,一步步向前走去,每走一步,脚下就发出\"咯吱\"的声响,像是踩在冰面上。
\"跟着我!别掉队!\"老刀哥的声音从雾中传来,带着一丝颤抖。
我们紧随其后,手拉手排成一列,生怕被雾隔开。雾气冰冷刺骨,吸入肺里像吞了冰块,喉咙里火烧火燎地疼。我能感觉到雾气里有东西在游动,时不时擦过我的脸颊,带来一阵寒意。
走了不知多久,周围的雾气似乎淡了一些,能隐约看见前面的树影。老刀哥的火把也亮了些,照亮了前方的路。
\"快到了!前面就是山口!\"老刀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见身后传来阿福的声音:\"哥,等等我......\"
我猛地回头,只见雾气中站着一个人影,正是阿福!他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一步步向我们走来,眼睛里闪烁着幽蓝的光。
\"阿福?你不是死了吗?\"我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往后退。
老栓一把拉住我:\"别信!这是雾怪变的!\"
果然,那\"阿福\"的身体开始扭曲变形,脸上的皮肤像融化的蜡一样往下掉,露出底下青黑色的雾气。它张开嘴,发出阿福的声音,却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哥,带我一起走......\"
老刀哥猛地转过身,将火把伸向那雾气人形:\"妖孽!现形!\"
火把碰到雾气,发出\"轰\"的一声响,那雾气人形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了。可周围的雾气却更浓了,刚才还能看见的树影又消失在了雾中。
\"不好!我们迷路了!\"老栓的罗盘指针疯狂地旋转,根本指不出方向。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后颈又是一阵冰凉,比之前更甚,像是有根冰锥刺进了骨头缝。我猛地回头,只见雾气中隐约有一张女人的脸,苍白浮肿,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正死死地盯着我。
\"啊!\"我吓得叫出声,下意识地举起火把。可那女人的脸却消失了,只有一阵阴冷的笑声在雾中回荡。
老刀哥的声音带着惊恐:\"你们看!那是什么!\"
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雾气中浮现出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漆黑一片,仿佛能吞噬一切。漩涡周围漂浮着无数人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表情痛苦,嘴巴大张,像是在呐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是......是雾怪的本体!\"老栓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它要把我们都吸进去!\"
那漩涡开始旋转得越来越快,周围的雾气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吸力,把我们往中心拉。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脚下的地面在消失,仿佛要被卷入那无尽的黑暗中。
老刀哥猛地将火把插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五帝钱,阳气最盛!拿着!\"
他把铜钱塞到我手里,铜钱入手温热,果然驱散了一些寒意。可那吸力太强了,老刀哥自己却被吸得向漩涡飘去。
\"老刀哥!\"我大喊着想去拉他,却被老栓死死抱住。
\"别去!你会死的!\"老栓哭喊道,\"这是它的陷阱,想一个个把我们吃掉!\"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老刀哥被吸进漩涡,他的惨叫声在雾中回荡,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消失。漩涡中心的人脸似乎又多了一张,正是老刀哥惊恐的脸。
我握紧了手里的五帝钱,铜钱已经被我的体温捂热,散发出淡淡的金光。那金光似乎对雾气有克制作用,我周围的雾气竟然退了一些。
\"快!往有光的地方走!\"老栓指着我手里的铜钱,\"阳气重的地方!\"
我们互相搀扶着,朝着铜钱光芒最盛的方向走去。雾气中不断有各种恐怖的景象浮现,有吊死的女鬼,有断肢的枯骨,还有阿福和老刀哥痛苦的脸。但我紧握着五帝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不知走了多久,我们终于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光芒。那是老酒馆的灯光!我们连滚带爬地冲进酒馆,把门紧紧闩上,背靠着门板大口喘着气。
酒馆里的雾气已经散去,只有阿福的尸体还躺在地上,冰冷僵硬。老栓瘫坐在地上,泪流满面:\"总算......活下来了......\"
我看着手里的五帝钱,上面竟然多了几道细微的裂纹,像是被什么东西咬过。老栓说,这是五帝钱替我挡了一劫,不然我也会被雾怪拖进漩涡里。
天亮的时候,大雾终于散去了。我们在门外发现了老刀哥的刀,刀刃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纹,像是被冻裂的。而阿福的尸体,已经变成了一具干尸,皮肤紧贴着骨头,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还在承受着无尽的恐惧。
我们把阿福和老刀哥的遗体安葬在山坡上,立了块简单的墓碑。老栓说,以后再也不开这酒馆了,要带着老婆孩子离开青山镇,再也不回来了。
离开青山镇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眼那片雾气弥漫的山林,心里一阵发寒。我不知道那雾隐魔怪是不是还在等着下一个猎物,只知道有些地方,一旦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走过秦岭的山路,尤其是在雾天。每当想起那冰冷的雾气,那诡异的声音,还有漩涡中无数痛苦的人脸,我都会忍不住打寒颤。我知道,有些恐怖,一旦经历过,就会伴随一生,成为午夜梦回时最可怕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