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十八岁那年夏天，替爹去后山坟地送纸钱。那天日头毒得像要把地皮烤化，我背着竹篓走在田埂上，路过村口老井时，井台边的青苔突然冒起一股凉气，顺着裤管往上爬。
井是百年老井，青砖垒的井壁生满墨绿色的苔衣，水面常年浮着层油光光的浮萍。我弯腰想捧口水喝，浮萍突然往两边分开，露出井水中央一个黑洞洞的漩涡。就在那漩涡底下，水面像被墨汁染了，慢慢渗开两团幽绿的光。
那光像极了猫科动物的眼睛，可比山猫的眼瞳大上十倍，绿莹莹的光斑在水底一眨，我清晰地看见瞳孔边缘盘着细密的黑色纹路，像某种活物的鳞片。
“咕咚——”我吓得后退半步，竹篓里的纸钱撒了一地。再探头看时，井水又恢复了浑浊，只有浮萍在水面懒洋洋地晃。是我眼花了？正午的日头晒得人发晕，我甩甩头，捡起纸钱就往山上跑，没注意到井台边缘的青苔上，多了几个湿漉漉的泥印子，指爪分明，却比人掌大上一圈。
村里的老人都说，这口老井通着阴河，民国时闹饥荒，井里捞上来过饿死鬼的尸身。可我从没听说过井里有长着绿眼睛的东西。回到家跟爹一说，他吧嗒着旱烟袋骂我：“净瞎琢磨！准是日头晒出癔症了，赶紧去西头傻柱家，把你娘借的簸箕要回来。”
傻柱是村里的痴子，四十多岁的人，脑袋还停在孩童时候。他娘死得早，爹前年进山打柴摔断了腿，家里就靠他捡些破烂过活。村里人都叫他“守村人”，说每个村子都得有个痴傻的人镇着，不然脏东西容易钻进来。这话我从小听到大，只当是老辈人编的瞎话，直到那天傍晚看见傻柱，我才觉得这话可能另有玄机。
傻柱家在村尾破庙旁边，土坯墙裂着大缝，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我走到院门口，正看见他蹲在墙根玩泥巴，手里捏着个歪歪扭扭的泥人，泥人脸上戳了七个窟窿，看着怪瘆人的。
“傻柱，我来拿簸箕。”我站在门槛外喊了一声。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糊着泥，只有眼睛亮得吓人。往常他见了人要么傻笑，要么躲起来，可那天他却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我跑来，手里的泥人“啪嗒”掉在地上，摔碎成几瓣。
“走……走！”他抓住我的手腕，手心里全是湿冷的泥，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的土。他的手指抖得厉害，眼睛一个劲地往村后老林的方向瞟，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像是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我被他抓得生疼，想甩开他，却看见他袖口露出的胳膊上，有道新鲜的抓痕，三道血印子从手腕延伸到肘弯，像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刨出来的。“你胳膊怎么了？”我问。
他不回答，只是使劲拽我的胳膊，嘴里反复念叨着：“黑……黑爪子……老林……”他的眼神里全是恐惧，那是一种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害怕，像个看见恶鬼的孩子。
就在这时，傻柱他爹拄着拐杖从屋里出来，看见我们就骂：“你个挨千刀的！又出来吓孩子！”他挥着拐杖打在傻柱背上，傻柱“嗷”地叫了一声，松开我的手，缩到墙角瑟瑟发抖。
我捡起地上的簸箕，心里七上八下。傻柱胳膊上的抓痕，还有他说的“黑爪子”，难道跟我在井里看见的绿眼睛有关？回家的路上，我特意绕到村后老林边。林子里黑漆漆的，连蝉鸣都透着股阴森，风一吹，树叶沙沙响，像是有人在低声说话。
我不敢往里走，只在边缘看见几棵老槐树下，散落着一些奇怪的脚印。那脚印有成年人的巴掌大，五个脚趾头分得很开，每个趾头末端都有个向下弯曲的爪印，深深嵌在泥里，看着就像……就像傻柱胳膊上的抓痕。
从那天起，村里开始不太平。先是王寡妇家的鸡半夜全被拧断了脖子，脖子上没见血，只留下几个青紫色的指印。接着是李大爷家的牛，莫名其妙地撞死在牛棚柱子上，眼睛瞪得溜圆，像是看见了什么极恐怖的东西。
村里的老人聚在土地庙前烧香，说老林里的“东西”出来了。我爹不让我出门，可我总在半夜听见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野兽在低吼，模模糊糊地从老林方向飘过来，钻进窗户缝里，听得人心里发毛。
更吓人的是，有人说半夜路过老井，看见井水里浮着个黑影，头发很长，在水里一飘一飘的。我想起那天在井里看见的绿眼睛，吓得整夜不敢合眼。
傻柱却越来越奇怪。他不再蹲在墙根玩泥巴，而是整天在村子里游荡，手里拿着根破木棍，看见树就敲，看见墙就画。他画的全是些歪歪扭扭的符号，像小孩子的涂鸦，又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村民们见了他都绕着走，只有我觉得，他好像在做什么准备。
七月十四那天，天阴得厉害。傍晚时分，乌云压得很低，像是要塌下来。我看见傻柱背着个破麻袋，偷偷摸摸地往老林走。我心里好奇，就悄悄跟在他后面。
林子里比外面更暗，腐叶踩上去“咯吱”响。傻柱走得很快，时不时停下来，从麻袋里掏出些白色的粉末，撒在树根下。那粉末看着像石灰，又像是骨灰。他撒完粉，就用木棍在地上画那些奇怪的符号，画完了就对着符号磕头，嘴里念念有词。
我躲在一棵树后，大气不敢出。突然，一阵冷风从林子深处吹来，带着一股腥臭的味道，像是烂鱼混杂着腐肉。傻柱猛地站起来，抓起木棍就往林子里冲，一边冲一边喊：“走！走！别过来！”
他的喊声在林子里回荡，听起来格外凄厉。我吓得转身就跑，跑出老林时，回头看见傻柱的身影在树影里晃动，像个跟什么东西搏斗的疯子。
那天晚上，雷雨来得特别猛。闪电像银蛇一样劈开夜空，雷声震得窗户直响。我缩在被窝里，听见外面传来傻柱的喊声，还有一种奇怪的“咔嚓”声，像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爹！你听！”我推了推身边的爹。
爹坐起来，皱着眉听了一会儿，脸色变得很难看：“是傻柱……他好像在跟什么东西打架。”
我们穿上衣服跑到院子里，只见傻柱在雨里疯了似的跑，手里的木棍已经断了，他一边跑一边朝天上喊，喊的什么听不清，只能听见“走”“别来”几个字。说来也怪，他每喊一声，天上的雷声就小一分，到后来，竟然真的停了。
只有雨声还在“哗哗”地下。傻柱站在村口老井边，浑身都湿透了，头发贴在脸上，看不清表情。突然，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整个人飞了出去，摔在井台边。
“傻柱！”我爹大喊一声，冲了过去。
我跟着跑过去，看见傻柱躺在地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嘴角流着血。他的衣服破破烂烂的，露出的皮肤上全是抓痕，深可见骨。在他身边的泥地里，有一排清晰的脚印，正是我在老林里见过的那种，巨大的爪印，每个爪印里都嵌着黑色的泥土。
“傻柱！你怎么样？”我爹蹲下来，想扶他。
傻柱睁开眼，看见我们，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他抬起手，手指指向老林的方向，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焦急。
“老林……里面……”他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破锣，“黑爪子……走……快走……”
他的手猛地垂了下去，眼睛也闭上了。我爹探了探他的鼻息，摇了摇头。
雨还在下，冲刷着傻柱身上的血迹，也冲刷着那些泥爪印。可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藏在黑暗里，正透过雨幕看着我们。
傻柱下葬那天，天阴沉沉的。村里人都来送他，脸上带着愧疚和恐惧。原来他们早就知道傻柱是守村人，却一直把他当傻子看待。要不是他用命挡住了老林里的东西，不知道多少人要遭殃。
从那以后，村里再也没出过怪事。老井里的绿眼睛不见了，半夜的呜咽声也消失了。可每到雷雨天气，或者月黑风高的夜晚，总有人说看见傻柱的影子在村头晃悠。
有一次，我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院门外站着个黑影。那黑影很瘦小，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正背对着我，望着村后的老林。我吓得浑身僵硬，以为是傻柱的鬼魂回来了。
可那黑影听见动静，慢慢转过身来，我才发现是个迷路的外乡人。但从那以后，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我开始相信老辈人的话，每个村子都需要一个守村人，他们用自己的痴傻和生命，挡住了那些不该存在的东西。
现在我每次路过老井，都会下意识地往井里看。井水还是那么浑浊，浮萍依旧懒洋洋地晃着。可我总觉得，在那浑浊的水底，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浮起两团幽绿的光。
而在村后的老林里，每当夜深人静，月光穿过树叶洒在地上时，如果你仔细看，也许能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手里拿着根破木棍，在树影里慢慢走着，嘴里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那是傻柱，我们村的守夜人。他用自己的命换了村子的安宁，却好像从未真正离开过。每当我想起他临死前指向老林的手，还有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就觉得后背发凉。
我不知道老林里到底有什么，也不知道傻柱挡住的“黑爪子”是什么东西。我只知道，有些恐惧，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鬼怪，而是藏在人心深处，对未知的敬畏和战栗。就像那口老井，看似平静，底下却不知藏着多少秘密和黑暗。
而傻柱，这个被我们嘲笑了一辈子的痴子，却用他的方式，告诉了我们什么是真正的守护。只是这份守护的代价，太过沉重，沉重到让整个村子都背负着无声的愧疚，在每个寂静的夜晚，想起那个泥爪印里的呜咽，和他最后没能说完的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