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里亚作为雄虫，本应该去军部那边，但这只虫不知怎的坚持留在边境的巷子里，帮着靳烛幽照顾伤虫。
分明刚开始，安德森都能看出他浑不在意的态度，全身上下也就这一点，符合一只娇纵雄虫的特征。
这只虫再奇怪也是一只纯正的雄虫，若是靳烛幽这边将他挟持做虫质，军部难免束手束脚。
安德森想让他尽快离开，但是靳烛幽杵在身旁，又没有机会劝说。
兽潮中在巷口的虫堆被移到了湖岸边，这些虫根据生前的衣饰勉强将他们分开，让他们尽可能完整地走。
安德森看着架起的火把，有些疑惑：“这是要火葬吗？”
虫死去后很少有火葬的，主星有专门的殡葬星球，对逝去的虫的尸体掩埋管理，每一只虫都会有刻上名姓的墓碑，以方便后虫祭拜。
“边际星没有多余的星作为殡葬星。”靳烛幽看着眼前的尸堆，这些虫经过挪动，尸体经过的地方，土壤都变成了鲜艳而残酷的红色。
“没有足够的位置用来下葬，这边土地私用收费高昂，他们缴纳自己的税款就够呛了。”靳烛幽嗓音有些干涩，“不应该为仍活着的虫增加负累，死去的虫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他们不能化为土壤的一部分，土壤太沉重了，而是要变成轻盈的一缕烟。
这些虫面容瘦削，皮肉松弛，身上有深色的斑迹，似乎躺着的是正常的，活着的才是行走的，麻木的尸骸。送行的虫面无表情，对于他们来说，和这些虫最大的区别，便是死亡给他们判了缓刑罢了。
他们还活着，还要缴纳高额的税收，还要为了维持生计冒着风险进密林去采摘大官老爷们才能享用的珍稀品，阿什利是这样，这里的许多其他虫也是这样。
苦难从来追着他们跑。
和这里已经经历了不知多少生离死别的成年雌虫相对的，是还没有习惯送别的虫崽。
小艾科眼睛发红，嘴角一撇，差点就要哭出来。
湖边燃起了一簇火堆，尸体被一只只表情木然的虫挪动着，当情感沉淀了太久，太厚重，这些虫连泪水的重量也再承受不起。
小虫崽小心地跟在他们后面，时不时将尸身上卷起的袖口放下，打褶的衣角抚平，想让他们走得体面一些，再体面一些。
他是这个巷子里唯一藏住的虫崽，他还记得同他们在巷口告别时，一只只大手抚摸他的头发。
都是一些保证自己会平安回来的骗子虫啊。
小艾科在尸体旁边，通过上面的服饰艰难地辨认着：“坎代爷爷，我借您的机关小鸟还没还呢。”
“伊姆兰叔叔……您做的营养剂羹汤很好吃。”
“奥马尔叔叔，谢谢您经常把捡来的东西分一些给我和雌父。”
“……”
现场的虫沉默着，看着小虫崽根据尸体残余的装饰来辨认出虫，用他们的名字与他们道别。
小艾科说着说着流下眼泪，他抽噎着，但还是坚持着断断续续地说下去。
“亚西尔哥哥，希望您可以和哥哥一起去到一个幸福的，没有疾病的世界。”
他看着最后一只，也是唯一一只身体完整的虫，他蹲下来，将搬运中掉出来的磁带往他怀里塞了塞，又将自己的磁带拿出来，递到了纳西尔手里。
“纳西尔哥哥，现在您已经超越了英雄，成了我心里最勇敢的虫了。”
这只虫执念太重，在死前积存的不舍都留在了他睁开的眼睛中，小艾科替纳西尔合上了眼。
“嘘，嘘，纳西尔哥哥，闭上眼睛睡觉吧，天很快就要亮了。”
那些燃烧的尸体化为漆黑的烟尘，又在到达上空时变成了细长的白烟，最终迎着潮湿的湖风，有一些被吹回了小巷，和那黏重的水雾一起。
安德森终于明白了那些白雾是什么。
为什么这条巷子叫白骨巷。
潮湿的空气仿佛是那些离去的灵魂的眷恋，对这里剩下的虫，对这个承载着他们痛苦，却也生活了一生的巷子。
纳西尔死前说太重了，原来是那些飘荡的灵魂太重了，他承诺过要守护一切，最后对这些虫却失约了。
他即便有存活的希望，也无法承受独自活下来的结局。
小艾科蹦起来，对着升起的烟雾大喊。
“你们……要好好保重！”
“要照顾自己，要多吃一点！”
他转身揪着雌父的袖子，埋在他的衣服间大哭。
靳烛幽也静静地看着升起的烟雾，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湖岸，安德森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只知道他看了很久。
即便是大奸大恶之虫，看到这副场面还不为之所动吗？
安德森有些迷茫了。
上将也感到无措，他多少知道边际星资源短缺，这也是边际星政府向主星要补助的常见理由，但他没想到，这里的短缺已经不仅威胁到了生存空间，连死后的空间都没有了。
这里的虫像在一个夹缝之间生存，看不见头顶的青天。
只有成为了一缕烟后，他们才是真正自由的。
他在来之前，还被要求排查边际星间谍与组织的胁从关系。
这里的虫显然和组织过从甚密，但是能说他们是间谍吗？
这样一群虫，连自己的生计都要顾不上，连虫崽都干瘦得皮包骨的虫，是胁从一个边际组织进行反动活动的间谍？
如果他真的将这个消息报上去，边际星政府会做有耐心在这一块几乎被他们放弃的地方逐一排查吗？
不，不知怎的，安德森几乎马上回答了自己，只需要多几次这样的兽潮，只需要推迟边际星守卫军军援，并且阻止军部介入，就能将几百只虫的死伤，归为一次简单的执行错误。
他有些混乱，靳烛幽时而是十恶不赦的圣座，时而又是眼前这个神情疲惫的雄虫。
在虫群退去后，靳烛幽也跟着离去安排后续事宜，不知是不是晃神，竟然留他和科里亚待在原地。
安德森没管这是不是靳烛幽的另一个计谋，总归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他没有自己逃跑，而是转身对科里亚道：“阁下最好去往军部接受保护。”
科里亚靠着墙，手中还拿着一罐东西，相比起这里的其他虫，他的表情更沉静也更冷漠：“不去。”
安德森出于军雌责任，还想据理力争，科里亚忽然伸出手指来指了指眼前的湖：“我家那边也有这一片湖。”
“我们那边的……就和你们这里一样，吃不饱饭，生着冻疮就得下地干活。”
“一群文盲吵吵嚷嚷的，要去推翻压在他们头顶的……虫。”科里亚笑了笑，“像我这种聪明一点的虫，一看就知道他们办不成，不如埋着头，老老实实的，还能多拿几个子。”
“你猜怎么着，在西边，还真他雌的有虫将这事干成了。”科里亚仰头灌了一大口，“然后我们这的文盲也闹哄哄跟着，把他们打倒了，跟着西边那颗星星去了。”
“一个文盲，一个无权无势的虫都能读上书的好日子，说实话，在这之前，我想都不敢想。”
“现在这里的虫也想都不敢想吧。”
“你想说什么？”安德森其实隐隐有预感。
“……虫这一辈子，想要见证两次奇迹，该是多难一件事啊。”科里亚脸颊变得通红，安德森一看，该死，这只雄虫在边境不知从哪搞来了一罐高浓度菌毯粘液发酵的烈酒。
能干趴几只雌虫的烈酒，却像是这只虫的助兴剂，平日沉默寡言的虫，突然变得话多又开朗起来。
“我们活着，也不能只是活着，不对吗？”
科里亚伸手捶了捶安德森的肩膀，把高他一点的安德森捶得挑了挑眉。
不过他说的也没有错，纳西尔，以及这里的所有虫，即便在为生计做一些恶事，即便在争夺资源时也不会手软，他们依然会适当照顾彼此，依然会在危难之时挺身而出。
总有些极为珍贵的东西，是再怎么权衡利弊，也不应当丢掉的。
因为虫活着，不能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阁下，上将看起来会暂时先安置边民了。”ooi在不远处看着安德森的表情，报了个简短的喜。
他不明白阁下为什么要留出这个空隙来，万一这只铁雌撒开蹄子就跑，没虫能追上他那对大长腿。
靳烛幽松了松肩膀，他似乎心情好了许多，摸了摸一旁ooi的圆脑袋：“他留下的话，我的事会少很多。”
可不是，ooi心道，要是放回去，那就该是靳烛幽撒开蹄子跑了，毕竟上将下一秒就开着星舰嗖嗖地来了。
“现在，那些虫的耐心，差不多也到极限了。”
“接下来，就等一只虫来上演最后一出好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