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森只能干着急,却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当事虫都没他急,白天虫崽一走,小虫子就趴在围墙上来回踱步,差点被一只飞禽兽类抓去补充塞牙缝了。
等他身上粘着碎叶灰头土脸地回去,白衫整洁的小虫崽看了他一眼,勾唇叱了一声:“贪玩。”
安德森哑巴吃黄连,恨铁不成钢。
他这会倒是又想起雌父来,若是雌父在这里,定然会骂他没用,连雄虫都保护不了。
雌父说过,在团队作战中,哪怕你的队友晃一晃还能听到空脑袋里的水声,你都得需要抱着必胜的信念。
理想很丰满,实战很骨感。
他在这头记侍卫换防的规律,以及那只雌虫视察的规律,这边雄虫崽已经敞开肚皮呼呼大睡。
黑蚂蚁白天得做侦察兵,晚上还得支着没米粒大的身体给雄虫盖被子。
一只大手忽然袭来,安德森六肢并用,胡乱地扭动身躯爬到一旁,手才堪堪擦着身体落下,将他弹飞到床沿。
安德森冷漠地看着睡得四仰八叉,被子勉强盖住肚子的雄虫。
还要防备这种突然袭击。
但随着虫崽抽条似的长高了一些,这只虫身上的伤越来越重,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安德森不明缘由,只能在他上课时偷摸溜到窗口去,却见黑发虫崽低着头静静地站在门边,和其他坐着听经的虫崽对比鲜明。
手果不其然是红肿的。
“他为什么要罚你?”安德森着急地在他肩上挥舞前足。
小虫崽有些意外他的到来,抹了抹鼻子里流出的血:“因为他今天讲经,末尾要我们自行提问,我问了……问的是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安德森晃了晃小脑袋,表示不赞成:“你明知道会被打,为什么还问?”
小虫崽的黑眸看着他,染上了些许门外透进来的光,“有一些问题,并不只是为了知道答案。”
安德森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只虫崽是在试探,想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可能在进入炼丹炉前,被允许踏出这个院落,最后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
现在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言罢,讲经的雌虫放下书,虫崽们都零零散散地离开,像是一些麻木的玩偶,这只雌虫留着奇怪的长胡子,路过门边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顽劣不堪,自诩清高!”雌虫哼了一声,“在这站到中午。”
他提步跨出门去,经书都被捏得抖了抖,转身看向他道:“天才又怎么样,你连这扇门都跨不出去。”
雌虫冷哼一声,手里的经书却落下一卷,小虫崽低头捡起,在手中拍了拍。
他不善修符道,从前能从书房第一排偷找的经书都是符修,这回虫崽细细翻看,里面的内容从符纸变成了示意图,像是一些器物,多是些竹器,可以从院落中找到材料。
安德森看不懂他们的文字,这只虫崽倒是看得津津有味,一看便过了午饭,雌虫气冲冲找来,用经书砸他的脑袋,揪着他的耳朵就向饭堂走。
黑蚂蚁着急地跟在后面,但虫崽一会就没影了,他只能回到房中等待。
晚上,黑发虫崽才一瘸一拐地回到房间,他的腿上贴了一些膏药,但还是从边缘可见一些狰狞的青肿。
这回不是蚂蚁唾液就能解决的了。
安德森怒火冲过头顶,忍不住道:“我要去咬他。”
他迈着短腿气势汹汹往外走,却被虫崽用手捞了回来,一双黑眸平静地低头看着他:“不要冲动。”
“这次是什么原因?你又问了什么问题了?”安德森在他的手心走来走去,试图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焦急。
“没有原因。”黑发虫崽小心地将他放回了树叶窝里。
“他脑子抽风了无缘无故打你?”安德森怒不可遏了。
“他嫉妒我。”即便被打得要走不动道,黑发虫崽依然面无表情,“上次我在书房翻文书时翻到了,他是一个因为缺乏灵性被三清门拒之门外的民间道士。”
“在我告诉他我能感知到一些动物的想法后,他就开始针对我。”
“但或许是惜才,他总是会不经意地让我看到或留下一些经书,但在事后,往往会因为懊悔变得怒不可遏。”
就像这次,给他留下了一本奇怪的经书,上面的门道是他从未见过的,他并非经文般修身修心,而是借于外物。
这只虫崽显然更喜欢借于外物,因为独身过久,修身修心,于他而言都过于寂寥了。
安德森只觉得这只雌虫听上去像是个精神病。
虫崽看着气得仰起前身的小蚂蚁,将手放过去,让小虫子的细足落在柔软的指腹:“不用你报复,我已经记下了一些符咒,放屁咒是我学得最好的,这会他大概在茅房里,爬都爬不起来。”
小虫子正在狂踩的短腿停了下来。
原来不是学渣,只是学得很有针对性。
“还有腹痛咒,头疼咒,霉运咒和喝水塞牙咒……”
“……”
正常的符咒虫崽用得劈叉,这些稀奇古怪的他倒是用得如数家珍。
蚂蚁回头钻进了叶子里,任小虫崽如何叫唤都不出来。
有这么多咒又怎样,不还是把自己作弄得浑身是伤?
“你不要总是被打。”安德森知道自己不讲理,打不打又不是小虫崽可以控制的,但他就是埋在叶子里,带着些许埋怨的语气,“你被打了,我会很难过。”
“谢谢你,小虫子。”虫崽笑眯眯地看着趴在叶片间的黑蚂蚁,牵扯到嘴角的伤口让他眼皮痛得一颤,却还是将这抹笑坚持住了,“我尽量。”
这只虫出乎意料得言而有信,被打的频率确实降下来,他再没受过像那天晚上那么重的伤,嘴角的淤青也一点点消下去。
安德森还当这只虫笨则笨矣,还是会吃一堑长一智。
直到他某次又偷偷溜去看雄虫,发现他还是被罚站在前头,只不过戒尺和巴掌落下的时候,他举起手臂护住了脸,伤的都是些外面看不着的地方。
确实长了些脑子,但长完脑子想出来的招,全使在他身上了。
安德森当场气晕过去,一只黑蚂蚁从窗台仰倒,飘飘荡荡落了半天,飘到地上才醒来。
晚上等虫崽回到房里,小蚂蚁缩在叶片里面,没有今日对话也没有分享,虫崽小心戳了戳叶子:“睡着了么?”
蚂蚁露出一个黑屁股,表示没有睡着,就是不想理。
虫崽又轻轻戳了戳他的屁股,试探道:“是想去外面玩了么?”
小蚂蚁装死不应。
虫崽黑眸闪了闪,他抿了抿唇:“如果觉得外面更好玩的话,也可以不用回……不,是偶尔回来也可以,我不会介意……”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几乎低到要听不见。
黑蚂蚁回过身来一骨碌探出头,触角晃了晃,看着这只有些语无伦次的虫崽怒道:“为什么要骗我?”
这只虫瞥开眼,心虚到立刻就明白了小虫子说的是哪件事。
终归还是担心这只小虫一气之下就扭头不归了,虫崽还是开口解释道:“我不知道……怎么讨好他,他总是一见我就生气,我,我怕你难过就走了……”
小虫崽无计可施,他只知道自己不想失去这个朋友。
见小蚂蚁依然不回应,虫崽有些焦急地趴在桌子上,他脸上的淡漠消失了,勾起的眼角微红,眼睛里晃着一汪水,看得安德森再多的气也消了:“对不起……我错了,我以后努力讨好他,不挨打……”
再说下去,虫崽头上似乎都要伸出两个萎靡的触角来。
安德森总算知道了为什么雌父说雄虫需要被保护了。
可爱到让虫心都发颤,这一刻别说怒气了,他连家里二舅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这只狡猾的爬爬兽虫崽!
安德森自己也是只小虫崽,不好意思快速变脸,只能轻哼一声,触角对着有些紧张的虫崽晃了晃,以示知道了。
雄虫见他似乎愿意理他了,松了口气道:“小虫崽,再忍一忍,大概再过一个月,我就满十五岁了。”
“现在之所以看起来像八岁,是因为服下了抑制生长的丹药,这几天我忍着打不想服药,已经开始窜个头了。”
至少在死之前,他想知道自己正常地长到十五岁会是什么样子。
眼前的虫表情平静,并没有对死亡逼近的恐惧,也没有不得解脱的怨愤,他说这句话的语气仿佛不在宣告一个噩耗,而是说起一件日常趣事。
这只虫崽即便向往自由,也未曾接触过真正的自由,他是凭这么一个海市蜃楼走到现在,说要活,他无所谓,要死,他也无所谓。
只是现在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只小虫子,他开始思考起真正的自由是什么,开始思考起生与死究竟有什么区别。
他只知道他的死,或许会让这只小虫子伤心。
“……外面的天,一眼望不到头,从院子这头,就能看到各式各样繁茂的树木,好像要长进云里。”安德森忽然开口,将他所能见到的一切,都说给这只从未踏出院落一步的虫崽听。
“要是你来我的世界,就更好了,用光脑可以联通住在几百公里,甚至另一颗星球上的虫,我的雌父说我以后可以开战舰,要是你来了,我可以载着你去任何地方玩。”小蚂蚁看雄虫噘着嘴,抗议道,“我是认真的!”
“好。”小虫崽眉眼弯弯,虽然这只虫说了很多他不懂的词汇,但他说什么,小虫崽便信什么,“如果你可以带我到处玩,我就做你的雄主。”
他还带着孩童等价交换做朋友的思维。
“什,什么!”安德森瞬间低下头捂住自己的脸,“这种话怎么乱说!”
即便是黑壳子,他还是觉得自己要被蒸红了。
“不对吗?”虫崽看小蚂蚁抗拒,有些失落地垂下眸,“在你们那里,雄主是丈夫的意思吧。”
“那雄主不就是最亲近的人?”这只雄虫的甜言蜜语把一只对雄虫还有阴影的虫冲击得头晕目眩,触角都僵直地耸立,“我想成为你最亲近的人。”
如果说这句话的不是眼前这只没有恶意的雄崽,他早就开始咬虫了。
“我,我还在找一只虫!”安德森捂住自己的脸。
他绝对不要做三心二意的花心雌虫,雌父说过那种虫最坏了。
“没关系啊。”小虫崽显然对这个也没有明确的概念,只是轻轻伸手,让黑蚂蚁搭在上面,又微微晃了晃,算是拉了勾,“如果你找不到他,就来找我吧。”
安德森把头埋在前肢下,不敢回应。
要是被雌父知道了,训练肯定又要上一个强度了。
不过当下,还是应该让这只虫生起一丝斗志来。
大不了到时候再义正辞严地拒绝,安德森想到这只虫崽失落到梨花带雨的场面,就已经做好了闭上眼睛的准备。
“那你也要尽力活到那个时候。”小虫子踩了踩他的手指,算是回应。
他还有半个月,一定要将这只虫崽救出去。
就像当初那只虫,从牢笼中救下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