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门内是浓得化不开、仿佛能吸收一切声音和光线的绝对黑暗。门外是同样令人窒息的、粘稠冰冷的夜。只有陈二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拉动般的喘息,以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的巨响,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死死盯着那道黑洞洞的门缝,身体绷紧如拉满的弓弦,每一块肌肉都因极致的恐惧而僵硬、颤抖。刚才门内传出的那一声短促、尖利、充满了无尽惊骇的抽气声,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烫进了他的大脑!那绝不是人正常能发出的声音!那是灵魂被瞬间撕裂的惨叫!
“张…张婆子?” 陈二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如同蚊蚋般微弱地试探着喊了一声。他下意识地往前蹭了半步,脚尖几乎要碰到门框下的泥水,却又像被无形的火焰烫到般猛地缩回。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一片比之前更深沉、更粘稠、更令人心胆俱裂的死寂。那股混合着浓重血腥、羊水腥膻和深层腐败的冰冷怪味,如同活物般丝丝缕缕地从门缝里钻出来,缠绕上陈二的脖颈,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变得无比粘稠、缓慢。每一滴冰冷的露水从屋檐滴落的声音,都如同重锤砸在陈二紧绷的神经上。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死寂和未知的恐惧彻底压垮、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摩擦声,从那黑洞洞的门缝里传来!
不是开门,是……门轴在极其缓慢地转动!
陈二的眼珠子瞬间瞪得几乎要裂开眼眶!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将一声几乎冲喉而出的惊叫硬生生堵了回去!身体如同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
那扇被推开一道缝隙的、腐朽沉重的门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极其缓慢地、无声无息地……从里面打开了!
没有脚步声。
没有人影晃动。
只有那扇门,在浓重的黑暗中,以一种近乎诡异的、完全违背常理的平稳姿态,缓缓地、无声地向外开启!门轴没有发出丝毫应有的呻吟,仿佛被涂满了油脂,又或者……推动它的力量,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门缝越来越大。
浓烈的、令人作呕的冰冷腥气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
昏暗中,一个佝偻、枯瘦的身影,如同从坟墓里爬出的僵尸,一点点从门内的绝对黑暗里……挪了出来。
是张婆子!
她出来了!
但眼前的张婆子,早已不是那个被陈二连拖带拽、哭嚎挣扎的老妇!
她低垂着头,花白散乱的头发如同枯草般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那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衫上,沾满了深褐色、近乎黑色的污渍,散发出浓烈的腥气。她的身体以一种极其僵硬、极其不自然的姿态佝偻着,双肩塌陷,仿佛背上压着无形的千钧重担。脚步虚浮踉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门外冰冷的泥地上,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如同一个关节锈蚀、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
最让陈二魂飞魄散的是她的双手!
张婆子的双手,枯瘦如鸡爪,此刻却以一种极其怪异的、痉挛般的姿势,死死地、死死地捂在自己的脸上!
十根手指如同铁钩,用尽全身力气抠进脸颊和眼眶周围的皮肉里!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白色!那双手的指缝间……正源源不断地、粘稠地……渗出暗红色的液体!
是血!
温热的、粘稠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鲜血!
那暗红的血,如同细小的溪流,顺着她枯瘦的手指、手背、手腕,不断地蜿蜒流淌下来!一滴,又一滴,沉重地砸落在她脚下冰冷湿滑的泥地上!
“啪嗒…啪嗒…啪嗒…”
粘稠的血珠砸在泥水里,发出轻微却清晰得令人头皮炸裂的声响!瞬间在灰褐色的泥地上洇开一朵朵小小的、暗红色的残破梅花。随着她蹒跚迈出的下一步,那沾满鲜血和泥浆的赤足(她的鞋不知何时掉了),便重重地踏在那片被血浸染的泥泞之上!
一个清晰无比的、边缘带着暗红血渍的脚印,赫然印在了冰冷的泥地上!
一步!
又一个暗红色的脚印!
再一步!
再一个!
她就这样,佝偻着,僵硬地,摇摇晃晃地朝着陈二的方向挪动。每一步都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混合着泥浆和粘稠鲜血的暗红脚印!如同一条用生命绘制的、通往地狱的血色路标!
“嗬…嗬…嗬…”
张婆子的喉咙里,持续不断地发出一种短促、压抑、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怪响。那不是哭泣,不是呻吟,而是一种声带被彻底破坏后、气流强行通过狭窄缝隙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窒息之音!那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和……彻底的、非人的空洞!
陈二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原地,距离张婆子不过几步之遥。他脸上的横肉因极致的恐惧而疯狂抽搐着,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他死死盯着张婆子那双死死捂脸、指缝间不断渗血的手!那暗红的血,那诡异的姿势……他脑子里疯狂回响着陈老拐那句“管好眼睛”的警告!
眼睛!
她的眼睛!
她看到了什么?!她的眼睛怎么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陈二的血液!他感觉自己的膀胱一阵失控的痉挛,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内侧流淌下来,混合在冰冷的泥水里,他却浑然不觉!
张婆子如同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木偶,对近在咫尺、吓得失禁的陈二视若无睹。她低垂着头,僵硬地、摇摇晃晃地从陈二身边……擦身而过!
那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和冰冷的、非人的气息,如同实质般扫过陈二的身体,冻得他灵魂都在尖叫!他下意识地、如同躲避瘟疫般猛地向后踉跄一步,脚下一滑,“噗通”一声跌坐在冰冷的泥水里!
张婆子没有丝毫停顿。她依旧捂着脸,指缝间粘稠的鲜血不断滴落,喉咙里发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嗬”怪响,深一脚浅一脚,沿着来时的泥泞村巷,摇摇晃晃地朝着她自己家的方向……挪去。
身后,那扇被推开、吞噬了烛光和希望的门板,在张婆子僵硬的身影挪开后,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再次极其缓慢地、无声无息地……合拢了!
“吱呀——”
腐朽门轴发出最后一声悠长、微弱的叹息。
“砰。”
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却又沉重得如同巨石落地的闷响。
门,重新关上了。
严丝合缝。
将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那冰冷刺骨的腥气,那孕育了非人啼哭和恐怖血目的秘密,连同阿芸冰冷的身影和那团蠕动的深红襁褓,彻底重新封死在那口低矮的土屋“活棺”之中。
门外,只剩下冰冷的夜,粘稠的泥泞,以及……
张婆子那佝偻僵硬、摇摇晃晃、在黑暗中渐行渐远的背影。每一步,都在泥泞中留下一个清晰而绝望的、暗红色的血脚印。
还有跌坐在泥水里、浑身湿透、裤裆濡湿、如同被抽掉了脊梁般彻底瘫软的陈二。他失神地望着地上那一串通往黑暗村巷的血脚印,望着那扇重新紧闭、如同墓碑般的门板,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那串暗红的脚印,无声地蔓延开来,爬向整个在黑暗中瑟瑟发抖的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