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嫁衣,终究还是被翻了出来。
它被粗暴地抖开在昏沉的天光下,像一片从腐朽棺木里扯出的、干涸的血痂。浓重的霉味混着尘土气猛地爆开,直冲口鼻,呛得人喉头发紧。猩红的底色早已被岁月啃噬得斑驳黯淡,大片发黑发硬,如同凝固了百年的污血,那些曾经象征福寿的粗糙金线刺绣,此刻扭曲盘踞其上,倒像是某种不祥的古老符咒。
六个本家请来的粗壮妇人,如铁桶般围住了阿芸。她们的手粗粝如砂纸,带着不容置疑的蛮力,不由分说地剥下阿芸身上那件素净的旧衣。布料撕裂的细微声响,像垂死者最后的喘息。
阿芸没有挣扎。她站在那里,瘦削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像寒风里一株即将折断的芦苇。她的眼睛睁着,却空得吓人,仿佛魂魄早已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彻底抽走,只剩下一具温热的、会呼吸的躯壳。那空洞的目光穿透面前狰狞的猩红布料,投向某个无人能见的、只有她自己知晓的深渊。任由那些粗粝的手指在她身上推搡、拉扯,将那沉重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猩红层层裹缠上身。暗沉的红,衬得她那张失去血色的脸,苍白得如同坟头纸扎的童女。
“我的儿啊——!”院墙角落猛地爆发出赵母撕心裂肺的哭嚎,如同受伤母兽的悲鸣,尖锐得刺破沉闷的空气。她整个人瘫软下去,身体剧烈抽搐,手指死死抠进泥地里,指甲缝里瞬间填满污黑的泥垢。两个本家的妇人立刻架住她的胳膊,那动作与其说是搀扶,不如说是钳制,生硬地把她拖离这方寸之地,拖向更远的角落。赵母的哭喊被强行压抑,变成喉咙深处破碎的呜咽,绝望地回荡。
赵木匠佝偻着背,像一夜之间被抽掉了脊梁。他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堵住那几乎要冲喉而出的悲声。粗壮的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指缝里渗出血丝。浑浊的眼泪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老脸疯狂滚落,砸在脚下的尘土里,洇开一个个深色的、迅速被吸干的印记。他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常年别着一把磨得锃亮的斧头,此刻却空空如也——早在昨夜,就被本家警惕地收走了。他只能徒劳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点微末的痛楚,如何抵得过心头被生生剜肉的剧痛?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死死粘在女儿身上,那件刺目的红,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眼底。
“新娘子,该梳头啦!”一个涂着厚重劣质脂粉的妇人,尖着嗓子嚷道,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虚假的欢快,在这片死寂的悲哀里显得格外刺耳。她手里抓着一把不知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老旧木梳,齿缝里还缠着几根不知是谁的枯发。她上前一步,油腻的手指就要碰到阿芸散乱如枯草的发丝。
就在那木梳即将落下的一刹那,一直如同泥塑木雕的阿芸,身体猛地一颤!那空洞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点倏然炸裂,又瞬间湮灭。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寒意让她不受控制地剧烈战栗起来,牙齿咯咯作响,细瘦的肩膀筛糠般抖动,几乎要抖散那身沉重的猩红嫁衣。那细微的、濒死般的颤栗,是这具躯壳对即将彻底沉沦的黑暗深渊,所发出的最后一丝本能抗拒。
“按住她!别误了吉时!”旁边立刻有妇人厉声喝道,几双粗壮的手同时发力,如铁箍般牢牢钳制住阿芸抖动的双臂和肩膀。那梳头的妇人再无顾忌,粗糙的木梳齿狠狠刮过阿芸的头皮,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蛮力,将她散乱的长发强行捋顺、绾起。发丝被扯断的细微声响,淹没在周围粗重的呼吸和压抑的啜泣里。
“唉,也真是造孽……”人群里,一个上了年纪的本家妇人用帕子掩着半张脸,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围人听见,“可这尸骨等着呢,总不能叫人家那头空等,花了那么多大洋……”旁边几个妇人跟着点头,眼神里混杂着同情、事不关己的麻木,以及一丝对“规矩”和“大洋”的敬畏。
陈墨就挤在这群冷漠的看客之中。他像一块冰冷的石头,被汹涌的人潮推搡着,却纹丝不动。当那件猩红刺目的嫁衣最终严丝合缝地裹住阿芸单薄身体的一瞬,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猛地攫住了他!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冰手狠狠攥住,然后瞬间被烧红的铁钎刺穿!尖锐的寒冷混合着灼烧的剧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冻得他指尖发麻,又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扭曲翻腾。他死死咬住牙关,尝到了自己嘴里浓重的血腥味。袖中,那把贴身藏着的、磨得异常锋利的短刀刀柄,仿佛有了生命,在他剧烈颤抖的手掌里灼烧着,渴望着饮血。冰冷的金属几乎要烙进他的皮肉里。他目光如淬火的刀锋,死死钉在那片象征着死亡归宿的猩红之上,钉在阿芸那张毫无生气的惨白小脸上。
混乱中,不知是谁将一块同样陈旧、散发着异味的红布盖头,胡乱地蒙在了阿芸的头上。那粗糙的布料落下,瞬间隔绝了她最后一点空洞的眼神,也彻底遮蔽了那张绝望的脸庞。眼前只剩下一片摇摇晃晃、象征着喜庆却比丧服更令人窒息的猩红。这抹猩红,在陈墨眼中无限放大,吞噬了所有的光,变成一片血海翻腾的地狱景象。
他藏在袖中的右手,因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痉挛着,失控地握紧了那冰冷的刀柄。锋锐无比的刀尖,毫无阻隔地刺破了他掌心的皮肉。一滴鲜红粘稠的血珠,悄然渗出,顺着他紧绷的指关节滑落,无声地砸在脚下同样暗红色的、被无数人踩踏过的尘土里。那一点微小的红,迅速被更深的污浊吞没,没有留下丝毫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