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颜殊的衣领滑入后背,冰冷如蛇。她已经走了八个小时,穿过泥泞的农田、潮湿的森林和两条湍急的溪流。右膝的伤口开始红肿发烫,每次弯曲都像有烧红的铁丝在关节里摩擦。波兰九月的雨不带任何怜悯,将整个世界浸泡在灰蒙蒙的水雾中。
韩默让她往东北方向走。东北。她靠着一只廉价指南针和太阳偶尔露脸的短暂时刻确认方向。十公里,他说会有个村庄。但她已经走了至少十五公里,除了偶尔出现的废弃农舍和牧羊人小屋,什么也没找到。
饥饿让她的胃收缩成坚硬的一团。自从前天在热舒夫安全屋吃过最后一顿像样的食物后,她只靠几个野苹果和溪水维持。背包里玛尔塔给的钱和护照倒是没丢,但在这荒郊野外毫无用处。
雨势稍缓时,颜殊在一棵倒下的橡树旁休息。她小心地卷起裤腿检查膝盖——伤口边缘已经发白,渗出淡黄色的液体。感染了。她用最后一点干净水冲洗伤口,撕下t恤下摆包扎。动作熟练得让她想起韩默教她的野外急救课,那是在柏林自由大学的一个周末,他们和几个同学去郊外徒步...
这个回忆像刀子一样突然刺入胸膛。韩默现在怎么样了?那声爆炸,那些警犬和\"净化者\"特工...他还活着吗?如果他活着,会想办法去华沙找她吗?如果他死了...
颜殊咬紧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不能想这些。现在唯一重要的是继续前进,找到村庄,搭车去华沙,与玛尔塔会合。完成韩默要她做的事。
天色渐暗时,她终于看到远方升起的炊烟。那是个比想象中更小的定居点——十几栋房子围绕着一个破旧的教堂。村口有个加油站兼杂货店,玻璃橱窗里透出温暖的灯光。
颜殊数了数玛尔塔给她的波兰兹罗提,足够买些食物和一瓶抗生素。她拉了拉湿透的兜帽遮住脸,推门走进商店。
铃铛清脆地响起。柜台后的老妇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扫过颜殊泥泞的裤子和苍白的脸色,说了句波兰语。
\"英语?\"颜殊试探地问,\"或者德语?\"
老妇人摇摇头,指了指商品,又做了个吃饭的手势。颜殊选了面包、奶酪、一瓶水和一盒看起来像抗生素的药膏,把钱放在柜台上。老妇人找零时多给了她一包饼干和一条干毛巾,眼神中带着朴素的怜悯。
外面雨又大了。颜殊蹲在加油站屋檐下狼吞虎咽地吃下面包和奶酪,食物的温暖让她几乎落泪。街对面有个公交站牌,模糊的时刻表显示明天早上六点有一班车去热舒夫——毫无用处。她需要去华沙。
一辆生锈的皮卡车驶入加油站。司机是个满脸胡茬的中年农夫,正在和加油工大声交谈。颜殊捕捉到了\"华沙\"这个词。
她鼓起勇气走过去,用简单的英语单词和手势询问是否能搭便车。农夫上下打量她,目光在她的伤腿上停留片刻,最终点头示意她上车。
皮卡车厢里堆满了土豆袋和农具,散发着泥土和柴油的气味。颜殊蜷缩在角落,用帆布遮雨。车开动后,寒风刺骨,但比起步行已是天堂。农夫打开了收音机,波兰语的新闻播报中偶尔跳出几个她能听懂的词:\"爆炸\"、\"边境\"、\"搜捕\"。
五小时后,皮卡驶入华沙郊区。农夫在一个公交枢纽停车,指着远处的电车线路说了几句。颜殊道谢下车,腿已经僵硬得几乎无法行走。黎明前的华沙灰蒙蒙的,路灯在细雨中形成模糊的光晕。
根据玛尔塔的指示,\"白鹰\"咖啡馆在老城区。颜殊用剩下的钱买了张电车票,混在早班通勤的人群中。没人多看这个浑身湿透、脸色苍白的亚洲女孩一眼。
老城区比想象中美丽得多。彩色的巴洛克式建筑排列在鹅卵石街道两侧,尽管下着雨,游客和街头艺人已经开始活动。颜殊一瘸一拐地走过皇家城堡,穿过市场广场,终于在一个隐蔽的角落找到了招牌褪色的\"白鹰\"咖啡馆。
推门进去时,风铃惊动了柜台后的胖老板。咖啡馆里空荡荡的,只有角落里坐着一个戴头巾的老妇人在看报纸。木质装潢和咖啡香气让颜殊恍如隔世——这可能是柏林或伦敦任何一个普通咖啡馆,如果不是她身上还带着逃亡的痕迹。
\"我需要...后厨的钥匙。\"她用英语低声对老板说,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老板的小眼睛眯起来,上下打量她:\"什么钥匙?\"
\"玛尔塔·科瓦尔斯基说的。\"颜殊坚持道,膝盖突然一软,不得不抓住柜台边缘。
老板的表情变了。他快步走出柜台,扶住颜殊的手臂:\"跟我来。\"
后厨比前厅更温暖,弥漫着肉桂和烘焙的甜香。老板让她坐在一张长凳上,倒了杯热茶塞进她颤抖的手中,然后去锁上前门,翻过\"暂停营业\"的牌子。
\"你看起来像被狼追了一夜。\"他用带口音的英语说,\"玛尔塔半小时前来过电话,说你可能会来。她晚些时候到。\"
颜殊双手捧着茶杯,热度刺痛了她冻僵的手指:\"还有...其他人来过吗?一个亚洲男人,可能受伤...\"
老板摇摇头,表情变得谨慎:\"只有你。现在,你需要食物和医生。\"
他做了份丰盛的早餐——煎蛋、香肠、黑面包和热汤。颜殊吃得几乎噎住,老板则打电话叫来了一个\"可信赖的朋友\"——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医生,带着古老的皮制医疗箱。
医生检查了她的膝盖,用波兰语和老板快速交谈,然后给她打了一针破伤风,清理伤口,敷上药膏包扎好。
\"感染了,但不严重。\"医生用蹩脚的英语说,\"休息,不要沾水。\"
老板带她上楼,咖啡馆二层是个小公寓,朴素但干净。\"睡一会儿,\"他递给她一套干净衣服,\"玛尔塔来了我叫你。\"
颜殊本想拒绝,但头一沾枕头,黑暗就如潮水般淹没了她。
她梦见燃烧的谷仓,梦见韩默站在火光中,皮肤下的金色纹路如同熔岩流动。他向她伸出手,却突然变成林秀琴实验室里的标本瓶,里面漂浮着某种发光的组织...
\"颜殊!醒醒!\"
一个熟悉的声音将她拖出噩梦。颜殊猛地坐起,冷汗浸透了 borrowed 的t恤。站在床边的不是别人,正是玛尔塔·科瓦尔斯基——还有韩默。
他还活着。但几乎认不出来了。
韩默靠在门框上,脸色灰白,嘴唇干裂出血。他穿着 borrowed 的宽大毛衣和运动裤,裸露的手腕和脖颈处能看到皮肤下蔓延的金色纹路,比分别时更加密集。最令人不安的是他的眼睛——瞳孔完全变成了淡金色,虹膜边缘呈现出放射状的细线,像是某种机械装置的齿轮。
\"你...怎么...\"颜殊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他昨晚出现在后门,半昏迷状态。\"玛尔塔解释道,声音紧绷,\"谷仓爆炸是他制造的干扰,实际上他从另一侧逃走了。但'净化者'的神经干扰器对他造成了严重伤害。\"
韩默没有走近,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触碰她。他的目光冷漠而疏离,像是在观察一个实验对象而非爱人。\"你隐瞒了什么?\"他直接问道,声音沙哑得不似人类,\"在柏林分开那晚,你和林秀琴见过面。\"
这个问题像一桶冰水浇在颜殊头上。她看向玛尔塔寻求解释,但科学家只是叹了口气,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
\"'Gene-x'项目最初由林秀琴领导的团队开发,\"玛尔塔平静地说,\"她不是受害者,颜殊。她是创造者之一。\"
房间突然旋转起来。颜殊抓住床沿稳住自己:\"不可能...她是被绑架的...她是我外婆的...\"
\"朋友?同事?还是另一个实验对象?\"韩默打断她,向前迈了一步。他的动作不再像人类那样流畅,而是一种精确计算过的机械感。\"你早就知道,是不是?柏林那晚你去找她,她给了你什么?一份文件?一个指令?\"
颜殊的呼吸变得急促。那个雨夜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林秀琴实验室里刺眼的荧光灯,老人颤抖的手递给她一个信封,那句令人不安的叮嘱:\"如果他开始变化,立刻联系我。不要相信他告诉你的任何事...\"
\"我...\"她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
玛尔塔的手机突然尖锐地响起。她接听后脸色骤变,用波兰语快速交谈了几句就挂断了。
\"'净化者'找到了这里,\"她急促地说,\"十分钟,也许更少。我们必须立刻转移。\"
韩默的身体突然绷直,金色瞳孔收缩:\"他们已经到街角了。三辆车,九个人,带着武器和电子设备。\"他的声音变得异常冷静,\"后巷是唯一的出路。\"
玛尔塔迅速从衣柜里拿出几个背包:\"我准备了应急物品。去格但斯克的火车四十分钟后发车,从那里可以乘渡轮去瑞典。\"
\"不,伦敦。\"韩默坚持道,声音里突然出现一丝人类的急切,\"林秀琴在那里。答案在那里。\"
楼下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和男人的喊叫声。玛尔塔脸色发白:\"没时间争论了!\"
韩默突然抓住颜殊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疼痛:\"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真相,否则我自己去找。\"
他的触碰不再温暖,而是一种异常的高热。颜殊看着那双非人的眼睛,知道曾经的那个韩默正在消失,被\"Gene-x\"改造成别的存在。而她隐瞒的秘密,可能是唯一能救他的钥匙。
\"好,\"她哽咽着说,\"我会告诉你一切。但不是现在。我们先离开这里。\"
楼下的撞门声越来越响。玛尔塔推开窗户,指着防火梯:\"快!\"
他们一个接一个爬下摇摇欲坠的铁梯。韩默动作敏捷得不像伤员,落地时甚至没有声音。玛尔塔紧随其后,然后是颜殊,她的伤腿在接触地面时一阵剧痛,差点跪倒。
后巷堆满了垃圾箱和废弃家具。玛尔塔领着他们穿过迷宫般的小巷,最终从一家洗衣店后门穿出,来到另一条街上。
\"分开走更安全,\"她急促地说,递给颜殊一部手机和一张纸条,\"按这个地址去安全屋。如果三小时内我没到,就自己去火车站。韩默知道该怎么做。\"
韩默点头,表情又恢复了那种非人的冷静。颜殊想抗议,但玛尔塔已经转身混入人群,消失在一辆驶过的电车后面。
\"这边。\"韩默拉起颜殊的手,动作不再温柔,而是一种高效的牵引。他的皮肤温度高得吓人,像是正在燃烧却外表完好的木头。
华沙的街道在雨中模糊成一片水彩画。颜殊一瘸一拐地跟着韩默,心中的疑问比腿上的疼痛更甚。林秀琴真的是\"Gene-x\"的创造者吗?她交给颜殊的那个信封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而最重要的是——身边这个越来越不像人类的生物,还是她爱过的那个韩默吗?
他们转过一个街角,韩默突然将她拉进一个门洞,手指压在她嘴唇上。几秒钟后,三个穿黑色风衣的男子快步走过,耳机线从领口垂下,右手都放在衣襟下某个可疑的突起处。
\"'净化者'的猎犬,\"韩默在她耳边低语,呼吸灼热,\"他们调整了追踪频率,能覆盖三公里半径。\"
颜殊看着他皮肤下脉动的金色纹路,突然明白了什么:\"他们在追踪你...你的生物信号。\"
韩默的嘴角勾起一个近乎冷酷的微笑:\"越来越聪明了。是的,我像个活体信标,走到哪里都能被他们找到。\"他松开她,退后一步,\"所以你最好离我远点。\"
雨滴落在他的脸上,却没有流下,而是在接触皮肤的瞬间蒸发成微小的雾气。颜殊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恐惧——不是对\"净化者\"或死亡的恐惧,而是对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存在。
\"不,\"她抓住他的手臂,尽管那热度灼痛了她的手掌,\"我们一起走。去伦敦,找林秀琴,结束这一切。\"
韩默看着她,金色瞳孔微微收缩。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曾经的那个韩默——在图书馆请她喝难喝咖啡的青年,在柏林雨夜拥她入怀的恋人。
\"为什么?\"他轻声问,\"在我变成这样之后?在我可能根本不是人类之后?\"
颜殊的回答被突如其来的警笛声打断。远处,几辆黑色SUV正飞速驶向他们所在的街区。
\"跑!\"韩默拽起她的手,冲向最近的地铁站入口。
他们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融入华沙早高峰的人群中。但颜殊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喘息。\"净化者\"不会放弃,韩默的异变不会停止,而她终于必须面对那个雨夜在柏林隐瞒的秘密——那个可能改变一切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