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室的门在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吸音。走廊比上面更阴冷,惨白的LEd灯管嵌在低矮的混凝土天花板里,发出持续的、令人烦躁的嗡鸣。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混凝土的味道,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大型通风系统的低沉气流声。这里不是普通的医疗层,更像是某种深埋地下的掩体。
莉莎的脚步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急促而清晰。她没看韩默,只是沉默地向前走。韩默紧跟其后,目光扫过两侧厚重的、没有门牌标识的金属门,每一扇都紧闭着,像沉默的墓碑。
“他怎么样?”韩默的声音在压抑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莉莎的肩膀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下。“不稳定。肺部感染加重了,应激反应剧烈。”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疲惫,但韩默捕捉到了底下的一丝紧绷,“他们给他用了头孢呋辛。”
韩默的心猛地一沉。米哈乌对头孢类抗生素严重过敏,在格但斯克医院时病历上写得清清楚楚。监管局的医疗中心不可能不知道——除非,他们根本没仔细看,或者…故意忽略。
“为什么告诉我?”韩默盯着莉莎紧绷的后颈,“你和霍夫曼…”
“我和他达成了交易。”莉莎打断他,脚步未停,拐过一个弯,前方出现了一扇双开的、标有红色十字的厚重气密门,“他保证米哈乌和埃米尔的安全,作为我协助他们找到你们的‘奖励’。”她的声音里透出冰冷的讽刺,“但我高估了他们的医疗水平,或者说,他们的‘重视’程度。”她停在气密门前,刷了一下胸口的门禁卡,门上的红灯转为绿色,液压装置发出轻微的嘶鸣。“进去后,别说话,跟着我。这里全是监控和监听。”
门无声地滑开。一股更浓烈的消毒水味混合着药味扑面而来。眼前是一条更宽的走廊,两侧是透明的观察窗,里面是设备齐全的病房。灯光比外面更亮,也更冰冷。穿着淡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步履匆匆,表情严肃,没人交谈。
莉莎带着韩默径直走向最里面的一间独立监护室。透过玻璃,韩默看到了米哈乌。
男孩躺在病床上,显得异常瘦小脆弱。他脸上扣着氧气面罩,露出的皮肤透着不正常的潮红,胸口随着急促的呼吸剧烈起伏,监护仪上的心率和呼吸频率数字都在高位跳动,发出规律而刺耳的报警音。一名护士正在调整他手臂上的点滴,旁边悬挂的药袋标签上,赫然印着“头孢呋辛”的字样。
韩默的拳头在身侧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莉莎推门进去,护士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询问。
“科尔医生?霍夫曼先生有指示…”
“情况有变。”莉莎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权威,她快步走到床边,拿起床尾挂着的病历板扫了一眼,眉头紧锁,“立即停用头孢呋辛!更换为美罗培南,剂量按体重计算,快!”
护士愣了一下:“可是医嘱…”
“我是主治医生!按我说的做!立刻!”莉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病人有严重头孢过敏史!你想害死他吗?!”
护士被她的气势慑住,脸色一白,慌忙点头:“是…是!科尔医生!”她手忙脚乱地开始更换药液。
韩默站在门口,看着莉莎俯身检查米哈乌的瞳孔反射,又迅速拿起听诊器听他的心肺音。她的动作专业而迅捷,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监护仪上,米哈乌的心率开始出现不规则的波动。
“准备肾上腺素,0.1毫克,稀释备用。”莉莎头也不抬地命令道,“静脉通道保持畅通!血氧还在掉…”
护士的动作快得像上了发条。韩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无法判断莉莎此刻的举动是出于真正的医者仁心,还是霍夫曼交易的一部分表演。但米哈乌的痛苦是真实的。
就在这时,监护室的门被推开了。霍夫曼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扫了一眼室内紧张的气氛,最后目光落在韩默身上,右眼的伤疤在冷光灯下像一条僵死的蜈蚣。
“科尔医生,很忙碌啊。”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莉莎直起身,摘下听诊器,脸上是职业性的凝重:“霍夫曼先生,你承诺过这个孩子的安全。他现在出现了严重的药物过敏反应,因为你们的人疏忽了他明确的过敏史!我需要一个解释!”
霍夫曼的目光掠过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落在米哈乌潮红的小脸上,停留了两秒,才转向莉莎:“疏忽?或许吧。也可能是…必要的压力测试?看看某些人是否真的关心他的死活。”他的视线意有所指地飘向韩默。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席卷了韩默。米哈乌成了筹码,一个用来撬开他嘴的工具!
“你们这群混蛋!”他低吼出声,往前冲了一步。
“韩先生!”霍夫曼身后的两名警卫立刻上前,挡在了韩默和霍夫曼之间,手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
“冷静点,韩默。”霍夫曼的声音带着一丝嘲弄,“愤怒解决不了问题。科尔医生,尽你所能救活他。他活着,对我们所有人都更有价值。”他又瞥了一眼米哈乌,“至于你,韩先生,看来独处的时间还不够长。带他回去。”
“等等!”莉莎突然开口,她走到霍夫曼面前,眼神锐利,“更换抗生素需要密切观察至少24小时,随时可能需要介入。我需要一个助手,一个能安抚他情绪的人。这孩子现在极度惊恐,陌生人的靠近会加剧他的应激反应。”她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韩默,“他认识韩默。让他留下帮忙。”
霍夫曼眯起眼睛,审视着莉莎,又看了看韩默,似乎在权衡这个要求的风险与收益。隔离室里无声的对抗显然没有奏效,也许米哈乌的生死危机能更快地撬开韩默的嘴?而且,在布满监控的医疗中心里,韩默也玩不出什么花样。
“可以。”霍夫曼最终点头,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韩先生,看来你的探视时间延长了。好好‘照顾’这孩子。他的命,现在也系在你身上。”他转向警卫,“带他去消毒,换隔离服。24小时,寸步不离。科尔医生,你负责监督。”说完,他转身离开了监护室。
韩默被带去隔壁的消毒间,换上淡蓝色的无菌隔离服,戴上口罩和帽子。当他重新回到米哈乌床边时,男孩似乎因为药物的更换和环境的熟悉感(韩默的存在)而略微平静了一些,急促的呼吸稍稍放缓,但监护仪上的数字依然令人揪心。
莉莎指挥着护士完成了药物的更换和生命体征的重新评估。时间在紧张和沉默中流逝,只有仪器的滴答声和米哈乌微弱的呻吟。护士忙完一轮后被莉莎支开去处理其他事务,监护室里只剩下他们三人。
韩默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轻轻握住米哈乌没有输液的那只滚烫的小手。男孩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为什么?”韩默的声音隔着口罩,闷闷地响起,他看着正在记录数据的莉莎,“为什么帮我们?别告诉我只是为了你哥哥。霍夫曼不会因为同情就让你留下我。”
莉莎放下笔,转过身。她的眼神在隔离帽和口罩的遮掩下显得有些模糊,但那份疲惫和挣扎却清晰地传递出来。
“我哥哥…雅各布,”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不是死于实验意外。霍夫曼告诉你的,只是他们对外公布的版本。”
韩默的心猛地一跳。
“雅各布是‘回声’的人。”莉莎吐出一个陌生的词,蓝眼睛紧紧盯着韩默的反应,“一个秘密组织,由一些知道监管局真相、并试图对抗它的人组成。他们潜伏在监管局内部,也在外面活动。雅各布发现了‘方舟’计划的真正目的——不是收容,而是企图利用那种力量。他试图把证据带出来,被发现后灭口。所谓的实验室事故,只是掩盖。”
“回声?”韩默咀嚼着这个词,感到一阵寒意。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
“对。”莉莎点头,“我原本不知道这些。哥哥死后,我只想查出真相。霍夫曼找到了我,利用了这份仇恨。他告诉我,是埃里希·福格尔失控造成了灾难,包括我哥哥的死。他承诺,只要我帮忙找到你和埃里希的遗物,就能让我接触核心档案,了解哥哥死亡的‘真相’。”她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很讽刺,是不是?我被他当成了追捕你们的猎犬,却不知道他才是真正的凶手。”
“所以,你现在是‘回声’的人?”韩默追问。
“不完全是。”莉莎摇头,“哥哥死后,才有人秘密联系上我,告诉了我部分真相。但我没有加入他们,我…不敢相信任何人。直到这次任务,霍夫曼让我在‘希望号’上等你。‘回声’的人…他们也在找你。他们知道监管局会利用我,所以提前接触了我,给了我一个选择。”
“什么选择?”
“把你和孩子们交给监管局,”莉莎的声音冷了下来,“或者,在关键时刻,协助他们救你们出去。条件是——你必须把埃里希·福格尔关于‘方舟’的一切,尤其是那把‘钥匙’的真正秘密,交给‘回声’。”
韩默沉默了。刚出狼窝,又入虎穴?“回声”?听起来和监管局没什么区别,不过是另一批觊觎“方舟”力量的人。
“我怎么知道‘回声’不是另一个霍夫曼?”韩默的声音充满警惕。
“你无法确定。”莉莎坦率得近乎残酷,“就像我无法确定你是否值得信任。但霍夫曼和监管局,是确定的敌人。‘回声’…至少他们的目标目前是阻止监管局掌控‘方舟’,而不是自己占有它。而且,”她看了一眼呼吸渐趋平稳的米哈乌,“他们承诺会优先保证你和孩子们的安全撤离。这是我能争取到的最好的选择。”
监护仪发出一个短暂的提示音,米哈乌的血氧饱和度终于爬升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数值。莉莎松了口气,快速记录下数据。
“时间不多了,韩默。”她压低声音,“霍夫曼随时可能改变主意。明天上午,会有一批医疗废物从地下通道运出,那是唯一监控相对薄弱的环节。‘回声’的人会混在里面。如果你想走,明天上午八点,想办法带米哈乌离开这间监护室,到走廊尽头的污物处理间。有人会在那里接应。记住,只有你和米哈乌。颜殊、埃米尔和安娜被关在另外的区域,行动太复杂,一次带不走所有人。”
“其他人怎么办?”韩默的心揪紧了。
“‘回声’说会想办法,但不是这次。”莉莎的眼神带着一丝无奈,“首要目标是保证你和‘钥匙’的安全离开。这是他们的底线。选择权在你。”
说完,莉莎不再看他,转身专注于调整米哈乌的呼吸机参数,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对话从未发生。冰冷的灯光下,只有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和男孩微弱的呼吸声。
韩默坐在椅子上,握着米哈乌滚烫的手,感觉一股巨大的压力像冰冷的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淹没。留下,米哈乌可能成为霍夫曼持续威胁他的工具,所有人最终都难逃被榨干价值后处理的命运。跟“回声”走?是将自己和米哈乌的命运交给一个完全陌生、动机不明的组织,同时将颜殊、埃米尔和安娜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幽闭的白色房间,刺鼻的消毒水味,仪器冰冷的滴答声,米哈乌滚烫的掌心…这一切都在无声地逼迫他做出抉择。
信任谁?
牺牲谁?
为了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如同缓慢滴落的毒液,侵蚀着韩默的意志。窗外(如果这里有窗的话)依旧是永恒的、人造的白昼。在这片深埋地下的白色囚笼里,黎明永远不会真正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