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盘的指针,在彻底离开那片布满诡异沙丘的雅丹地貌后,便彻底放弃了西北。之前那股急切的力量似乎耗尽,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牵引,不再固执,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潮湿,与戈壁的干燥酷烈截然不同。
它躁动不安,仿佛被无数无形的引力撕扯,最终却颤抖着偏向了东南。
慕容澈眉梢微微一挑,这罗盘的性子,倒是越来越难以捉摸。
于是,他来到了这里。
甘南。
黄河岸边。
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翻滚奔腾,发出沉闷的咆哮,仿佛大地一道永不愈合的巨大伤口,持续不断地呻吟。一座宏伟的钢铁大桥横跨两岸,冰冷的几何线条切割着灰蒙蒙的天空,昭示着现代文明试图征服一切的力量。桥下,河水却汹涌依旧,那股亘古不变的野性,似乎从未被真正驯服,反而因这钢铁的压制更显狂躁。
慕容澈的视线,越过拍岸的浊浪,定格在桥墩附近的一道身影上。
那是一个老人,背对着他,蹲在泥泞的滩涂上,正慢条斯理地捆扎着几只充了气的羊皮囊。看样子,是要做一个羊皮筏子。这种古老而原始的渡河工具,与身后那座钢铁巨龙般的现代桥梁摆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
老人动作不快,甚至有些迟缓,但每一次拉伸,每一次捆绑,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显得那么恰到好处,仿佛演练了千百遍。他腰间系着一串饰物,磨得发亮,在灰暗的河岸背景中,格外醒目。
九枚天珠。
深褐色的珠体上,刻着繁复难辨的藏文经咒,在阴沉散射的天光下,泛着油润却又深邃的光泽。那光泽并非珠宝的亮丽,反而沉甸甸的,仿佛每一枚珠子,都吸纳了黄河千年流淌的怨与叹,凝聚了无数沉溺者的最后一口气息。
一阵若有若无的哼唱声,顺着带着水腥气的河风,断断续续飘了过来。
那声音苍老沙哑,像是被河底的砂石打磨过无数遍,又像是从生了锈的铁器中挤出来。
起初,调子模糊不清,只是一些不成片段的音节,嗯嗯啊啊,如同船工们世代相传的号子,简单而悠远,倒也寻常。慕容澈本未在意,只当是本地老人的某种劳作习惯。
他的脚步下意识放缓。
那哼唱声,渐渐清晰起来。歌词,也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钻入他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寒。
“黄河水啊,日夜淌……”
“桥墩石啊,冰冰凉……”
老人的头颅随着哼唱微微摇晃,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吟唱中,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察觉,对岸边多出来的陌生人也视若无睹。
慕容澈眉头微蹙,这调子,怎么听着都不太吉利。
老人的歌声陡然拔高,依旧沙哑,却带着一丝诡谲的悠扬,穿透力极强。
“桥底有女,湿衣裳……”
“青丝散啊,怨未央……”
听到这里,慕容澈的心头猛地一跳,脚步也随之停下。这歌谣,绝非普通的船歌,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招魂般的阴森,让人汗毛倒竖。
老人似乎唱到了兴头,声音里竟透出一股莫名的悲戚与狠戾,仿佛压抑了许久的怨毒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钢筋铁骨,也难挡……”
“索命三年,恨茫茫……”
“索命三年。”
这四个字,如同几柄无形的冰锥,狠狠砸在慕容澈的神经上。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则几乎被遗忘的尘封旧闻。
三年前,正是这座甘南黄河大桥竣工通车之际,发生了一起不大不小的事故。一位年轻的女工程师,名叫容汐月,在大桥附近离奇失踪。官方搜寻数日无果,最终她的遗体在下游数十里外被发现,死因不明,案件最后也不了了之。然而,当地却因此流传起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说法:容汐月死后怨气不散,魂魄被困于桥底,要在桥下索命三年,拉足替死鬼,方能解脱。
传言毕竟是传言,慕容澈向来不全信这些。但此刻,这老船工口中的歌谣,字字句句,都与那传说严丝合缝,仿佛就是为那件事量身定做。
慕容澈的目光,再次投向老人腰间那九枚天珠。它们在阴沉的天色下,仿佛比刚才更加暗沉,那油润的光泽之下,似乎隐隐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血样光晕,让人心中发毛。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向前走了几步。靴底踩在湿软的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噗嗤”声,在这寂静的河岸边,显得异常清晰。
歌声,戛然而止。
老船工捆扎羊皮囊的动作也停顿下来。
他缓缓转过身。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如同干裂的河床。一双浑浊的眼睛,静静地望向慕容澈,眼神古井无波,没有丝毫意外,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他早就知道会有人来,也仿佛已经在此等候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