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裹挟着寒意,吹得慕容澈衣袂猎猎作响。他将手帕与罗盘小心贴身收好,冰冷的金属和微湿的布料硌着胸口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与潜藏的凶险。他的目光穿透沉沉夜色,径直投向村落深处那座灯火最为黯淡,却也最为高耸的石木小楼——宇文宿渊的经房。这村中诡事,若说有谁能洞悉一二,这位备受村民敬仰的老喇嘛,怕是关键。慕容澈嘴角勾起一抹难辨的弧度,有时候,越是神圣的地方,越容易藏匿最深的黑暗。
慕容澈的身形在阴影中穿梭,动作灵巧迅捷,落地无声。村道寂静,唯有几声被惊扰的犬吠遥遥传来,划破夜空。他立刻贴紧粗糙的墙根,与黑暗融为一体,听着那犬吠声从警惕变成不耐烦的低嗥,这才继续潜行。这村里的狗,鼻子未免太尖了些,莫非也沾染了此地的邪性?他暗自嘀咕,脚下却丝毫不慢。不多时,那座独立的石木小楼已在眼前。
小楼的窗户透出微弱的酥油灯光,昏黄摇曳,窗棂的影子在地上拉扯变形,无声地晃动。慕容澈凝神细听,楼内一片死寂。他绕到楼后,见墙角堆放着半人高的干草垛,正好对着二楼一扇窗户。他脚尖在草垛上轻轻一点,借力攀上墙石凸起,三两下便悄无声息地扒住了二楼的窗台。窗户并未从内部闩死,他指尖发力,轻轻一推,便开了一道能容纳他侧身而入的缝隙。
一股浓郁的酥油味混杂着令人作呕的腥膻气息,猛地从缝隙中灌入。慕容澈猝不及防,胃里一阵剧烈翻搅,险些当场干呕出来。他急忙屏住呼吸,强行压下那股恶心感,心下暗道:这老喇嘛的经房,是什么腌臜地方?比城里最污秽的屠宰场闻着还冲鼻子。
从缝隙中望去,经房内陈设简陋得有些过分。正中供奉着一尊面目狰狞的护法神像,青面獠牙,三目圆睁,手持各式法器,在跳动的酥油灯火下,神像脸上的阴影变幻不定,那眼神凶戾,仿佛随时会活过来择人而噬。神像前,一盏铜制酥油灯长明,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
他的目光很快被墙壁上一幅尚未完成的巨大唐卡吸引。那唐卡占据了几乎整面墙壁,色彩浓烈得近乎妖异,尤其是画中大面积使用的暗红色,在摇曳的灯火映照下,竟隐隐有湿漉漉的光泽流动,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邪异。
慕容澈不再迟疑,侧身从窗缝滑入,双脚落地,未发出丝毫声响。空气中的腥膻味愈发浓重,源头似乎正是那幅巨大的唐卡。他缓步凑近,目光一寸寸扫过画布。当看清唐卡中央描绘的内容时,他背心窜起一股凉气,直透骨髓。
画面中央,赫然是一个被深色泥土掩埋至胸口的女子。女子双目紧闭,五官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面容显得有些变形,但那张脸的轮廓……慕容澈心口猛地一抽,那是容汐月!而在她的四周,环绕着七个赤身裸体的女童,她们的身体以一种非人的姿态蜷缩、交叠,四肢不自然地弯折,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承受了难以想象的酷刑,最终被画师以这种方式永远定格在了画布之上。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不忍卒睹。
慕容澈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攫住,连呼吸都变得滞涩。他伸出手指,指尖微微颤抖着,轻轻触碰画布上描绘容汐月衣襟的那片暗红色颜料。指尖传来一种微凉湿滑的触感,还带着些许未干的粘稠。他将指尖凑到鼻尖轻嗅,那股熟悉的腥甜味混合着矿石粉末的特殊气味,直冲脑门。
是血。是人血。这幅唐卡,竟然是用活生生的人血混合着矿物颜料绘制而成!而且,看这湿滑程度,有些血迹恐怕还是新近添上的。
“真是……好手段。”慕容澈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冷意。这宇文宿渊,究竟是个什么怪物?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让他浑身汗毛倒竖。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去看那幅令人作呕的唐卡,开始仔细搜寻这间不大的经房。除了墙边堆满经卷的几个木架,便是那尊造型可怖的护法神像。这神像雕刻得栩栩如生,只是那三只眼睛,总让人觉得它在阴森森地盯着你。
慕容澈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神像底座边缘,一块颜色比周围石块略深、且接缝处有些许新鲜刮痕的石砖上。他蹲下身,指尖在那石砖边缘试探性地抠了抠,石砖果然有些松动。他略一用力,便将那块石砖完整地抠了出来,露出了一个不大的暗格。
暗格内,静静躺着一本用鞣制过的黑色羊皮包裹的古旧经书。封皮上没有任何文字,只用暗金色的丝线绣着一个扭曲盘旋、非篆非咒的符号,透着一股子邪气。慕容澈伸手将那本经书取出,入手沉甸甸的,带着岁月积淀的尘埃与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凉。他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是一行行歪歪扭扭,却又力透纸背的藏文。字迹潦草狂放,仿佛书写者在极度不安或亢奋的状态下写就。
书页顶端,以更粗犷的笔迹写着三个字,正是书名:《扎尕那秘史》。
慕容澈压抑着胸腔内翻腾的气血,借着那盏昏暗摇曳的酥油灯火,一字一句地辨认下去。书页泛黄发脆,边缘多有破损,字迹也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不清。其上记载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几乎不敢置信的秘密。
百年前,扎尕那遭遇了一场空前绝后的大旱,土地龟裂,青稞颗粒无收,村中饿殍遍野,哀鸿动地。当时的村长,一个名叫桑杰的男人,为了祈求虚无缥缈的山神赐予丰收,挽救濒临灭绝的村庄,竟听信了一名游方妖僧的蛊惑之言,做出了惨无人道的决定。
他将自己的七个亲生女儿,作为平息神怒、换取生机的祭品,活生生埋入了村中最肥沃的青稞地中,以她们的血肉魂魄滋养土地。
而他的长女,容汐月,则被选为最主要的祭品——“地脉人柱”。她被深埋于天葬台之下,据说能接引地底深处的地脉之气,使扎尕那永葆丰饶,万物滋长。
慕容澈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像是要凝固了。那七个神秘的舞者,那手帕上“七个女儿,一个儿子”的童谣,那唐卡上环绕着容汐月的七具女童尸体……原来如此!一切都对上了!这便是那“一个儿子”的代价吗?
而容汐月,便是那个悲惨的“地脉人柱”,被自己的亲生父亲,以最残忍的方式献祭。
这扎尕那百年流传的丰饶传说,这片土地上年复一年的青稞飘香,竟是建立在如此残忍血腥的活祭之上!用自己女儿的命,去换全村的生路?慕容澈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
他手中的《扎尕那秘史》仿佛有千斤之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书页上那些扭曲的藏文字,此刻在他眼中,也化作了一个个鲜血淋漓的冤魂在无声哭嚎。
那老喇嘛宇文宿渊,他日日夜夜对着这血腥的唐卡,守着这本罪恶的秘史,他究竟在这场延续了百年的罪恶中,扮演着怎样一个角色?是守护者,是延续者,还是……百年前那妖僧的同谋,抑或今日悲剧的推动者?
慕容澈的眼神变得冰冷而锐利,如同淬火的钢刀。这扎尕那的浑水,他非要搅个天翻地覆不可。